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正在全国各地影院上映。看着电影背唐诗,遥想当年盛唐气象,令无数观众为之陶醉。在《长安三万里》中,有三座现在仍沿用原名的大城市出圈,分别是扬州、西安、济南。而唐朝最著名的两位诗人——李白和杜甫,都曾经来到齐鲁大地,为的是见一个人。他就是李邕,世称李北海。今天我们就来聊一聊李邕,以及李邕和李白杜甫当年的那些事儿。

　　□张漱耳

从李邕到“李北海”
　　李邕(678-747),唐代官吏,著名书法家,江夏(今湖北武昌)人。博学多才,用现在的话讲,属复合型人才。他交友特潇洒,文章写得棒,书法也一流。书界有“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即磅礴有力)之说。他撰写碑颂确实牛,上上下下把他当“国宝”。他在的年代,朝野内外或寺庙道观需写碑文,非李邕莫属。其间所留下来的碑刻和拓片,堪称珍品。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湖南长沙《麓山寺碑》、陕西蒲城《李思训碑》。在广东肇庆留下的《端州石室记》,虽然不是他的书法代表作,却因为“孤”,列为了国家重点文物。
　　写在七星岩上的《端州石室记》,是开元十五年(727)正月,李邕被贬广西钦州遵化尉后跟随大太监杨思勖到岭南征讨逆贼,顺道游览七星岩写下的。它在七星岩所有摩崖石刻中最早、最具价值,还是李邕留下的唯一正书石刻。可以看到,后朝有书家在其碑文末端岩石上,镌刻了四个醒目的擘窠大字:李北海记。这既为了引人注目,也会让人联想起他辉煌的北海太守生涯。
　　作为北海(今潍坊大部加烟台和青岛数县区)太守,李邕继孔融之后第二个获得了姓加地名的尊称。
　　李邕曾经两度落难又两遇“贵人”相救。
　　开元十三年(725),唐玄宗李隆基以为大唐进入盛世,于十月率文武百官、扈从仪仗等豪华阵容封禅泰山返回长安,路经汴州(今开封)地界,时任陈州(今河南周口)刺史的李邕赶来谒见,接连献上几篇辞赋,玄宗赞不绝口。久受压抑的李邕马上飘了,在群臣中发牢骚:论才华自己应该“居相位”,现在年过半百了,还在小地方打拼。
　　话说得声音大了些,让张说拾耳里了。张说是谁?正是当时的“相”!封禅泰山就是由他提议的,人家可善于揣摩皇帝老子的意图了,专办圣上满意高兴的事。
　　你李邕说有什么能力不行,偏偏和本人论高低。你不狂吗?我立即叫人整你。在张说授意下,很快查明,李邕挪用了公款。
　　李邕立即被下狱鞫讯。最后形成“罪当死”案,奏报最高领导。李邕这时方悟出“祸从口出”,但为时已晚。
　　在李邕人生无助的至暗时刻,许州(今河南许昌)一位与李邕并无来往的先生叫孔璋,平时尊崇李邕文笔(其实他文才也不低)。闻得李邕命悬一线,下决心上书玄宗,以笔施救。
　　别说,孔璋先生的奏疏写得贼漂亮,天公地道,入情入理,居然打动了正在犹疑的唐玄宗。李邕死罪免除,降为广西钦州遵化县尉。这位与李邕素未谋面的孔先生后来在流配广东后患疾而亡。
　　这当是李邕的第一个“贵人”,发挥特长,救了他一命。
　　唐玄宗泰山封禅第二年,李邕第二个“贵人”出现。
　　他叫裴敦复,时任刑部尚书。这时候,把李邕差点整死的张说因为营私舞弊,被赶下台。宰相换成李林甫。他其实是比张说更坏的权谋家,这是后话。裴敦复及时上书揭露张说整人的真因,提议将李邕官复原职,并举荐他到北海。唐朝的北海,已不是当年缩在昌乐营丘的北海,府治在益都(今青州),大得很,重要得很。
　　裴敦复的上书不久得到回音,李邕接到诏令,从广西离任,不过并没有放到北海。频繁挪了几个地方,直到天宝初年(741),才升任了北海太守。这时他已经66岁了。
　　不幸的是,这个举荐他干上了北海太守的“贵人”裴敦复,在平定东南沿海的海盗立下大功后,让李林甫觉得他是对自己相位有一定的威胁的人,权谋家略施小计,裴敦复回师后仅半年,就由尚书贬为淄川太守。
　　有意思的是,李邕的两遇“贵人”,都是没有相见的“遇”。
李白先怼后感恩
　　唐天宝四年(745),大诗人李白厌倦了御用文人生活,将辞亲远游变成辞职远游,秋冬之际进入山东。这次他目的明确,就是求仙访道。
　　先到齐州(今济南)一带的紫极宫和德州安陵县(今陵县)履行了道教仪式,正式成为一名道士。而后,独自一人赶赴益都,拜访文章家、书法家李北海。时年他44岁。
　　诱发拜访的主因就是出于景仰。众所周知,仕途失意的李白也是深怀济人之心,敢于散尽千金的豪爽之人,这一点与李邕有共同点。到了山东,自然得去拜访!
　　这次到北海造访李邕并非初见。早在开元十四年(726),李白26岁时慕名拜访过他。这年冬,李白自汝州往湖北安陆,途经陈州时,去见李邕。意图他帮自己开一条直上青云路。此时的李白,可谓小鸟乍飞恨天低。他心高气傲,在大他23岁的李邕面前,拿出自己写的诗卷,夸夸其谈。殊不知,李邕阅人无数,一边称赞写得还不错,一边委婉提出,年轻人得谦虚些,不要动不动就拿自己与那些汉朝的辞赋家相提并论。这本来是出于前辈对后学的关爱,李白却觉得是小瞧自己,居然反唇相讥,把民间对李邕的一些调侃戏谑话都秃噜出来。李邕有些生气,你还是一个百姓,说话还知深浅不?知道吗,我写的文章连皇帝都要派太监前来索取。当然,我不高兴你是没事的,顶多下个逐客令。要是碰上张说之流,你可要为狂妄自大买单。
　　李白回到客店也生了一晚上的闷气。第二天一早,他把一首《上李邕》托府上转交,然后扬长而去。
　　《上李邕》诗曰:
　　大鹏一日同风起,
　　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
　　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
　　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
　　丈夫未可轻年少。
　　这后一句直接针对李邕。意思是人家孔圣人还说后生可畏,大丈夫怎能轻视年轻人。别说,李邕看罢,李白把自己比拟大鹏,还是傲气冲天,但诗末引经据典搬出了孔夫子,怼得他真有些脸红。转念一想,这年轻人除了性格,还是有几把刷子的。李邕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他非常认真地分析了李白性格的优劣,认为他的潜能最适宜文学,不应该去热衷功名。遂于开元二十二年(734),当李邕得知李白人还在安陆,便盛邀他至自己的故里江夏以文会友。在那里对酒当歌,冰释前嫌,李邕以过来人的经历和见识予以他人生指导。
　　这次到益都相见,回顾走过的路,李白感慨万千。接风宴上,他真诚地对李邕说,只有经历了蹉跎岁月,四处碰壁之后,才能体会您当年的良苦用心。
　　知悉他踏上访道求仙之路成为道士后,李邕豪爽地说:你方四十四,终于把时局看透,将荣辱看淡,悟得一点不晚,不晚!不像老朽年近七旬,波折重重,四次贬谪,还在打拼……
　　李白打断他的话,老师,咱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说点别的。
　　李邕接着就说了刚刚在北海发生的一件事:最近这里有一个女子,丈夫被人谋害。女子持刀复仇,刺杀真凶却获狱,获判极刑。我忍无可忍,不管三七二十一,写了上疏奏报朝廷,好在管用了,女子被放回来治罪,性命无虞了。再为她喝杯!
　　李白说,岂是再喝杯的事?我要高歌一曲。酒后,一则《东海有勇妇》叙事乐府诞生,叙述赞颂了这个奇女子,以及不平则鸣的李邕:
　　梁山感杞妻,恸哭为之倾。
　　金石忽暂开,都由激深情。
　　东海有勇妇,何惭苏子卿。
　　学剑越处子,超然若流星。
　　……
　　北海李使君,飞章奏天庭
　　……
杜甫写下历下名句
　　唐朝诗坛有两位顶尖人物,刚来北海的李白是一个,杜甫是一个。真巧,他几乎和李白同一时间游踪齐鲁,滞留齐州。
　　时李邕族孙李之芳正在齐州为官。他在大明湖修建了一座历下亭,择机揭幕剪彩。闻得杜甫去临邑看望弟弟杜颖,路经济南。他立即邀请其参加庆典。杜甫不感冒官员讲排场这一套,强调我就是来看我弟弟。
　　李之芳说,可你知道届时还有谁到场吗?——现北海太守、也是我的祖辈李邕!
　　杜甫顿时激动起来。原来,他对李邕并不陌生,年少时在洛阳见过,但是没有详谈。如果再见,那就是重逢。他深知李邕现在名满天下,自己仅是个后生,虽有诗名,但还远没达到诗圣的程度,非常需要他的提携和肯定。于是当即表示,愿意暂住数日。
　　而在北海的李邕,见李之芳来请,本想以自己年迈、路途不近谢绝。李之芳好像估计到了一样,对他说,你知道还有谁到场吗?千里之外的年轻诗人杜甫!我敢说,绝对是一颗新星。您平时不是说要尽量提携后辈吗?他现在对您翘首以盼!
　　这还能拒绝吗?李邕连日赶往齐州,共同演绎了历下亭传颂至今的文人盛事。
　　历下亭聚会,可能除了李邕、杜甫、李之芳还有别人,可惜无从考证。相见那一刻场面如何,也无文字记载,网上仅有当代人的合理想象,离谱不敢引用。不过公开的史料文献告诉我们,杜甫像李白一样的诗才,并无李白的锋芒毕露和桀骜不驯。可以想见,杜甫对李邕会是何等敬重,李邕对杜甫会是何等喜欢……
　　还是用杜甫的作品说话吧。历下亭雅集,宴席上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名士相聚,岂能无诗!李白在北海,酒后都将李邕的闲话写成叙述诗,杜甫自然也不例外。一首《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五律诗应运而生:
　　东藩驻皂盖,北渚凌青荷。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
　　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
　　蕴真惬所遇,落日将如何。
　　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
　　好一个“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这是诗圣留给济南的最佳“代言”,是古齐州人文历史底蕴的高度概括。它的出炉,莫忘李北海。是他点的火,续的柴。此后,齐州历下亭因此句名扬天下。
　　清朝咸丰年间,著名书家何绍基把这两句、书写为联,悬挂大明湖历下亭大门至今。
　　同治年间,济南知府龚易图曾为历下亭撰一联:
　　李北海亦豪哉,杯酒相邀,顿教历下此亭,千古入诗人歌咏；
　　杜少陵已往矣,湖山如昨,试问济南过客,有谁继名士风流。
　　悲催的是,与李白、杜甫别后仅两年,李邕遭到奸相李林甫迫害。名义上还是犯的挪用公款罪,但这不至于死。李林甫素忌李邕是真正原因,他在京都长安对有个李邕的事情可感兴趣了。终于在严审牵连李邕岳父的案子中,查出李邕曾送给案件当事人之一的柳绩一匹马,他们威逼利诱,令柳绩连续诉状诬陷李邕,终促使皇帝老子颁发了赐李邕死的诏书。
　　李林甫随即派爪牙往山东,将李邕“就郡决杀”。裴敦复,即那个被奸相贬为淄川太守的原刑部尚书也受株连,一同决杀。他的罪名是当年举荐了李邕担任北海太守。李邕死时,年七十。
　　李邕被杖杀两年后,李白才得信。他愤怒之极,痛心疾呼:“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杜甫更是悲痛欲绝,他在766年,李邕离开接近二十年后写的《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哭道:“坡陀青州血,羌没汶阳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