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卫

　　人人都知道希腊神话,但是人人都比较“烦”希腊神话。就像每个人都知道几个男神女神的名字,比如维纳斯、雅典娜、宙斯、阿波罗……但印象最深的除了那些健美的躯体外,就是奥林匹斯山上那一团团乱麻似的复杂关系,充斥着肉欲、暴力、出轨、乱伦……这哪里是神仙,简直是俗人的高级版。
　　但对于任何一位想要了解西方文明的人来说,希腊神话又是一团必须解开的“结”,不捋一捋其中的脉络,就无法对西方文明历程有较为清晰的了解。旅英作家、爱丁堡大学博士崔莹的《遇见众神:希腊神话与西方文化艺术》,正是这样一部提纲挈领的导读。本书不是一本神仙八卦大全,而是以生活和旅行中看到的经典希腊神话艺术品为由头,分析作品背后的神话典故和蕴藏的古希腊文明到西方近现代文明的发展轨迹。更别致的是,崔莹还以女性的细腻,对人物性格和行为模式加以分析,将“神”还原成一个个立体的“人”。
　　回到2500多年前,当时世界各地的古文明普遍具有神秘主义特质,部落或国家首领就是宗教领袖,相当于首席祭司或神的代言人。古希腊文明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很早就采取了一种不同于其他文明的思考模式——理性主义,不认为世界是由“上天”“神灵”主宰,而是认为人可以凭借自己的理性来探索万物背后的规律——“人是万物的尺度”。哪怕是神,也得遵循这些规律。古希腊虽然也有祭司,但其权威并没有超过公民议事会代表。
　　希腊神话中,人和神的地位基本平等,主要区别就是神不会死,还更任性,更自我。说白了,古希腊人在对神的想象中寄托了自我。现代西方文明追求个人自由、个人价值、个人权利的特点,在希腊神话中就有大量呈现。
　　爱神维纳斯,常人关注的是她的美貌,其实她不顾世俗非议,敢于选择和追求的勇气,才是她最有价值的亮点。成年后,维纳斯的父母宙斯和赫拉为她指定了一门婚姻,丈夫是相貌丑陋且腿瘸的火神与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维纳斯不喜欢丈夫,而是喜欢战神阿瑞斯,于是不顾父母反对离了婚。恢复自由身后,她的情爱之路堪称奔放,恋爱对象除了奥林匹斯山上的男神,还包括人间美男阿多尼斯、特洛伊将军安基塞斯等。
　　这样倾听内心呼唤,真诚率性的情爱战士,喜欢看《欲望都市》等美剧的当代都市女性估计很熟悉。作为女性学者,崔莹借由对希腊神话的分析,关注现代女性独立和成长,并给出了一些借鉴和思考,也是本书的特点之一。
　　再如1843年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到访法国,获赠两幅挂毯画,主角是古希腊的另一位“女汉子”——善于打猎和长跑的阿塔兰忒。阿塔兰忒从小被母熊抚养长大,喜欢冒险,猎杀野猪比男人还厉害,对纺织、做饭等所谓女性的义务反而无视,堪称世界上第一个女权主义者。19世纪下半叶,随着欧洲工业革命的成功和社会发展,女性意识逐渐觉醒,阿塔兰忒越来越多地成为艺术创作的主角,为推动近代男女平等思想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古希腊文明属于海洋文明,注重契约,强调自我奋斗,追求个人价值,这跟东亚农耕文明的注重人伦秩序、强调宗族和集体等特征具有极大反差。站在东亚文明的角度,人们感觉西方社会“亲情淡泊”,其背后体现的正是人伦关系的深刻不同。比如希腊神话中的几个“弑父”故事,就是反抗父权的极端表现。
　　众神之神宙斯有一个悲催的童年,他的父亲克洛诺斯吃掉了自己5个儿子,母亲躲藏到克里特岛上偷偷生下他。宙斯长大后,哄骗父亲吃下毒药。不过克洛诺斯没死,于是父子间爆发了一场长达数年的大战,最后父亲失败被放逐。父子之战在其他文明中往往是绝对的禁忌,因为意味着父权、君权的失控,而在希腊神话中却大张旗鼓地描述,深层次原因正是古希腊的理性主义世界观,人要掌控自己的命运。
　　再如西方政治制度中的分权制传统,在希腊神话中也有体现。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斯诸神个个桀骜不驯,无法无天,但这样的王朝居然大而不倒,这应该归功于制度性设计。
　　宙斯在成长过程中就被母亲指点,真正的领袖要善于结盟,才能赢得普遍的拥戴。在带领众人推翻暴君父亲克洛诺斯后,几个兄弟采取了抽签的方式来解决分天下的难题。结果宙斯掌管天界,两个哥哥波塞冬和哈迪斯分别掌管海洋和冥界。这种抽签选举的决策形式,正是当时希腊社会的真实反映。雅典正是靠抽签选出的500名公民代表组成议事会,作为城邦的最高权力机构。当代民主制度的一些基本原则,比如人人平等、少数服从多数、主权在民等思想,就孕育在古希腊的民主制度中。依靠分权的方法,希腊诸神各有分工,宙斯失去了很多权力,却收获了稳固的统治。
　　酒神狄俄尼索斯是西方社会广受欢迎的神话人物,很多地方每到丰收的季节就要载歌载舞祭祀他,米开朗基罗、卡拉瓦乔、提香等大咖都为他创作了作品传世。酒神的生命力还启发了一位大哲学家的思想——自称“酒神狄俄尼索斯弟子”的尼采。
　　尼采哲学的一大特点就是对生命意志的高扬,认为这是人的存在本质和世界进步的源动力。这样的学说呼应了19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早期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系列矛盾导致的对人存在本质的反思,启发了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精神分析学的创立,酒神那绵延不绝的生命力可谓浩荡。
　　除了丰富的人文思想解读,本书在装帧设计上也颇费心思,使得其兼具阅读性和典藏性。书中包括众多高清艺术品展示和作者环球旅行时拍下的实地照片,让人宛如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西方2000年人文之旅。这条长长的道路,跌宕起伏,众神环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