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优
开学第一天。脚已跨出房门,关门的瞬间,瞥见了鞋架上的鞋子。一双米白色凉皮鞋,半高跟,鞋头稍尖,鞋襻缀了一枚金色吊坠,走动起来,吊坠晃来晃去,有些摇曳生姿的意味。
这双鞋是和朋友逛街时买的。常去的一家鞋店,服务和质量都很不错,她选了平跟的,我选了半高跟的。“你行哦,还穿高跟鞋——好像你最喜欢高跟鞋。”
是的,高跟鞋是我的最爱。身高不够,鞋子来凑,或许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少年时候,一双存在于未来的高跟鞋,给予了我太多的遐想,在它的开启与引领之下,沉睡心底的渴望被唤醒,懵懂无知的我以近乎固执的虔诚,坚定不移地向着闪闪发光的高跟鞋一步步靠近。
“女同学好好想一想,自己将来是穿高跟鞋还是平跟鞋?”多年前,也是开学第一天,瘦瘦高高的康老师站在讲台上,脚上的皮鞋闪闪发亮。彼时,他刚师范毕业,是我们的班主任。他扶一扶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冷峻又深邃。“也许将来你没有考上学校,跳不出农门,还是买得起高跟鞋。但是———”他顿住,剑一样的目光细细扫过每一个人的脸。“那就想一想,你穿着高跟鞋干什么?下田种地吗?”他提高了声调,反问的语气,钟声一样在教室里回荡。
我低下头。脚上祖母做的青布鞋已经泛白了,鞋口毛毛糙糙,左脚的脚掌部位快要磨穿了。九月的阳光依旧威猛,空气中漂浮着收割的气息,那是新收的稻草和稻子、花生藤和花生,以及檐下的玉米和地里残留的秸秆在阳光暴晒下发出的特有的燥烈之气。我的手臂上、脸上、脖颈上,锯齿样的草叶拉的小口,刚刚结了痂。汗水一出,有些地方还生疼生疼的。
彼时于我,高跟鞋是全然陌生的物件。平日里,夏秋两季,很多时候,我挽着裤腿赤着脚,上山下河,飞奔在田间地头,割草捡柴、掰玉米、割稻子。上学时,一双塑料凉鞋穿到底,直到北雁南飞,秋风萧瑟。泥泞小道上,来来往往的是半旧不新的胶鞋。冰天雪地里,若有一双没开裂不漏水的长筒靴,心里就是热乎的,冬天便不觉得冷了。
穿高跟鞋的女子,我见过。当白色的高跟鞋敲击在水泥地上,我听到了最美妙的乐音。“嘚,嘚,嘚”,她袅娜地走过来,走出校门,走过操场,走向东边的街口。我双手紧握,拇指掐住掌心。起落的鞋跟,跳动的马尾,红色的裙子勾勒出的画面,是九月里最炫目的风景。哦,原来,生活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样子。
那刻,康老师的话不亚于醍醐灌顶。我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了上学的意义,明白了努力的方向。穿上高跟鞋,走出小山村,走在水泥路上,遂成为我少年时候的英雄梦想。此后的日子里,不用别人提醒,为着这个梦想,我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里写他早年求学的勤奋与艰辛:“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当我终于有能力自己选择鞋子时,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高跟鞋。由最初的摇摇晃晃,到后来的健步如飞,穿上高跟鞋,仿佛哪吒踏上了风火轮,这是我生命中的高光时刻。
可惜,近两年,因为种种原因,我几乎没有穿过高跟鞋了。此刻,看着被冷落的高跟鞋,心中五味杂陈。
愣神良久,毅然转身,脱下脚上的平跟鞋,换上了高跟鞋。往后岁月,高跟鞋会渐渐离我远去,远去的还有许多东西。而此刻,我只想穿上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向学校,走上讲台,抬头挺胸,迎接九月里那些闪闪发亮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