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

齐鲁晚报     2023年09月12日
  □雪樱

  初秋的风,很轻、很轻,像婴孩的手指触碰妈妈的发梢,痒痒的,又柔柔的,不经意间一个高空翻筋斗,把夏日的秘密转化为秋天的童话。
  那条东西走向的马路又热闹了起来。开学报到那天,送孩子的家长排成长龙,这边男士们双臂抱怀,满脸镇静地一路目送,那边女士们扎堆聊天。有一位母亲瞅见孩子回头摆手,蹦下马路牙子,跑到汽车旁,从后备厢里拎出一袋子东西送了过去,高跟鞋“笃笃笃”的声响,引来一小撮目光的检阅。“哎呀,我怎么忘了这回事!”另一位母亲见状,跑进路边小超市,买了一大包花花绿绿的小零食,大红的裙裾迎风摆动,旋着旋着就起了波涛,她的心一定也跟着乒乒乓乓吧。把时间的钟盘往回拨二十年,那位母亲俨然是我母亲的模样。
  那年秋天来得早一些,一场秋雨过后,满街树叶飘零。升入初中,报到当天就安排集体军训。军训地点不在学校里,而是要去10公里外的腊山。于是,报到入班后,各班级排队步行去指定地点乘坐大巴车。队伍出了校门,家长们一路蜿蜒跟在后面,开始了目送——人生中有很多第一次,没想到第一次目送是在军训中完成。我的手里拎着两大袋生活用品,不一会儿,额头就冒出黄豆粒大小的汗珠,手指被勒出两道红印子。秋风飒飒,起了旋律,眼看一个最高音,又一个最低音,就在这高低起伏之间,完成了季节的交接。不知母亲怎么瞥见了我的满头大汗,快到路口时,从行进的队伍中蓦地伸出两只通红的手,她唤着我的名字,递过来三瓶矿泉水。我又渴又急,三瓶矿泉水又陡然增加了负重,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句:“你回去吧。”便头也不回地向前,心里嘀咕道:真是多此一举。那个时候,为了升初中我刚剪成短发,剪去马尾辫,恍若剪掉了青春的记忆,内心空落落的,加之换了新环境,有太多不适应。
  本以为“多此一举”的矿泉水,上车后就被我干掉一瓶。车厢里弥漫着一股臭脚丫味儿,叫人不禁掩鼻。没有座位,只能一手抓握扶手,在颠簸摇晃中,我咕嘟咕嘟灌个不停,把矿泉水瓶子捏得“咣咣”作响。出了市区,大巴车驶入荒野,在山路上绕来绕去。望着路边的水塘和石头,我轻嗅到荒芜的气息。到了目的地,满心满眼都是好奇,直到中午去餐厅就餐时,我才意识到军训的苦。饭前唱歌,然后大家一蜂窝抢凳子,抢不上的就站着吃,大锅饭比想象的还要难以下咽,一荤两素、一个馒头或米饭,很多同学扒拉几口,就排着长队去倒饭了。回到宿舍里,我才傻了眼,楼层没有热水,需要自己去一楼打水喝。当天晚上就有女生用凉水洗头,结果受凉发起烧来,不得不通知家长来接回家。
  从军训第一天起,打热水就成为头等大事。宿舍里没有暖壶,只能用带去的水杯接水。用水杯接满热水,怎么运回五楼宿舍,这是个技术难题。我走几步放下来,缓缓烫红的手,再憋着劲儿走几步,到了宿舍,双手似乎已经烫熟了,不听使唤。母亲塞给我的矿泉水还剩两瓶,我不舍得喝,放在窗台上,每天起床看到,就像看到母亲一样亲切,内心的委屈一下子涌了出来,却忍着不能哭。军训是件很飒又很痛苦的事情,站军姿、摆动作、体能训练,身体的不适感很快就淹没了新鲜感,还有夜里拉练,听到教官的哨声响,必须第一时间起床穿衣到楼下集合,最后一个到的同学罚做俯卧撑。说来也巧,我们的拉练都赶上了下雨,淋湿了衣服,也打湿了心。附近的荒山野岭、池塘、石子路,伴着青蛙叫、虫儿飞,平添几分乐趣。山里比城里温度要低几度,秋风如扫帚,掠过脸庞、胳膊、脚踝,穿过五脏六腑,好像把体内的躁动淘洗个干净,让我们脱胎换骨做个新人。回到宿舍,我立马扑在床铺上,累得动弹不得,但不敢睡得太死,生怕哨声再次响起。军训结束前一天晚上,教官就来过这样一次突击,刚拉练回到宿舍,没过10分钟又要进行拉练,说是雨停了,接着训练。
  和同学混熟了才知道,为了不打无准备之仗,很多同学绞尽脑汁备下“干粮”。同宿舍的菁菁背包里装了7瓶矿泉水,大惠更有心机,把饼干、火腿肠、口香糖缝在了卡通抱枕里。那段日子,她的口香糖成为我们四人的提神利器。听说楼后面有个小卖部,胆大的同学溜出去买饼干和水。教官哪能不知情呢?既生气又心疼,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已。军训第三天,也许是我体能消耗厉害,实在太渴了,剩下的两瓶矿泉水被我一次喝了个干净。痛快之后是痛苦,每天接热水,热得满头大汗,晚上睡不着,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几天能回家,眼前浮现出母亲的身影,恨不能长出翅膀立马飞回家。
  秋风乍起,思念浓,心海浪花翻卷,最是离别催人泪。二十多年倏忽而过,回首那年军训时母亲的目送,我的灵魂似乎一夜之间成熟,懂得了这背后的生命要义——每年秋天迎来新学期开学,在刮秋风的时节隔空抛给我们一个人生命题,那就是分离。“悲秋”向来是古人诗词歌赋的主题,就连曹雪芹也不能免俗,首席诗人林黛玉的《秋窗风雨夕》就足以传递心曲:“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一首诗里连用15个“秋”字绝不是巧合,有种“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悲凉感。曹公后来迁居北京西山黄叶村,每到秋天敦敏、敦诚前来探望,他们登碉楼、望秋景、诉衷肠,这样的相聚都被他写进书里。因此,品味《红楼梦》里的秋景秋意,内蕴着曹公直面死亡的复杂心境——办诗社、螃蟹宴、赏桂花,一切美好得不像真的,要知道,菊花、桂花是秋天,螃蟹、菱角、鸡头米、栗子也是秋天,就连那一碟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也是秋天的馈赠。曹雪芹是个“细节控”,以物写人,以人显物,他最擅长。雨夜宝钗、宝玉探望黛玉,一个派老嬷嬷送来燕窝,一个嘘寒问暖细关心,宝玉身披蓑衣、头戴箬笠,一副渔翁的扮相,逗乐了黛玉。转瞬即逝的美好,暗合着青春的流逝,曹雪芹不惜笔墨写秋之美,恰恰在于一种深情和挽留,为后面的离别做铺垫,一如为死亡做注脚。
  从小到大,我们受到的很多教育不过是为了从容地面对死亡。真正使我们睁开心灵之眼的往往不是来自某种灌输,而是那些渐行渐远的亲身经历。记忆本身从不骗人,回首往事的时分,亦是攀着记忆的绳索,向过去索取经验,然后回过头来直面当下。那年军训的痛与罚刻骨铭心,阳光镀在皮肤上的古铜色烙印早已褪去,唯有心灵的场景历久弥新:军训结束那天,母亲去学校接我回家,第一顿饭是西红柿鸡蛋打卤面,我吸溜吸溜吃得满头大汗,一气干掉了两大碗。母亲站在一旁手摇蒲扇,好像絮絮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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