蛩音唧唧最关情

齐鲁晚报     2023年09月12日
  □高绪丽

  父母亲来城里了。我打算第二天带他们去海边,父亲说:“下回吧。”原来,第二天是乡下老家的赶集日,父母亲要赶回老家,去他们熟悉的集市上买秋白菜的种子。时节已是立秋。立秋种菜,小雪窖菜,节气该有的仪式感,在父母亲那里一样都不能少。
  住在钢筋水泥搭建的城市里,时间一长,就连心都一时半会焐不热了。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母亲,住不惯人多的城市,他们到了城里,如同鱼在岸边搁了浅,就盼着能早些回到乡下老家,把鼻腔里塞满青草与泥土混杂的土腥气,然后大口吸气、大口呼气,好像只有这样,胸腔里才不会冷,才会变得柔软丰盈起来。
  老家菜园里的蔬菜和院子里的母鸡,是这个夏天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题。母亲说:“菜园里的茄子、黄瓜和西红柿拧着劲儿长,隔一天不摘就吃不及了。”我们没有时间回老家,母亲便与父亲坐着公交车,晃晃悠悠,折腾一个上午,来给我和妹妹送他们自己种的菜。在我家的群里,父亲偶尔会发几张小菜园的照片。你瞧,一场雨水过后,翠绿的黄瓜笑吟吟地挂在架子上,娇艳的拉瓜花躲在大阔叶子后面偷笑,菜园里一派生机勃勃。我留母亲在城里住几晚,她说:“院子里的母鸡,得有人喂。”我知道,她是不想在城里多呆。
  爱,总是在不经意间向你慢慢蔓延开来。儿时,冬天的白菜和夏天的茄子像在餐桌上、嘴边、胃里生了根,顿顿吃、天天吃,换着花样吃,直到看着它们就反胃,哪里有心情去回忆它们的滋味?长大后,我鼓起勇气,带着无知者无畏的力量,独自离开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来到城市后才发现,一年四季的蔬菜,一股脑儿全摆在超市的货架上,我再也不用为顿顿吃那菜园子里的白菜和茄子发愁了。我以为,我会爱上别的什么,可是十几个春秋走过来,却发现,当年那些在嘴边和胃里生根的时令菜开始有了味道,有了可以沉淀下来的甘甜,于是,一下子读懂了李渔在《闲情偶寄》里写的:《礼记》曰“甘受和,白受采”,鲜即甘之所从出也。此种供奉,惟山僧野老躬治园圃者得以有之,城市之人向卖菜佣求活者不得与焉。
  如今,我又开始把那茄子、黄瓜拿来顿顿吃,有时炒,有时拌,有时作馅,更多的时候,是模仿母亲当年,将油加热,把切好的茄子丝直接倒进锅里翻炒,再倒酱油调味。我把对母亲的爱,连同那片土地给予的恩赐,都一起揉进了我的身体里,在鲜红的血液里汩汩流淌。
  “蛩音唧唧最关情,无限秋光映画屏。”儿时的秋夜,月光透过窗户,投到屋子里,洒到炕上的花布单和墙角叠放的被子上。那些平日里不起眼的摆设,仿佛被施了魔法,一下子覆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屋子里没有被月光笼着的家具,像被罩上了戏台的黑幕布,只等着锣鼓一响,主角上场,故事就算真正开始。此时,躲在灶间角落里的蟋蟀,非常卖力地“唧唧吱吱”叫个不停。“篱豆花开秋月出,月明疏篱闻蟋蟀。”睡不着的夜里,“蛩唱如波咽”。我常常幻想,月亮上面的仙子两袖翩翩,衣袂飘飘,落到我家的窗前,与我相望。
  这个季节,城市里的夜晚与平常并没有太大不同。夜深了,大人和玩闹的孩童们回家去了,楼下花坛里的虫鸣声越过几层楼高,传到失眠者的耳朵里,成为叩击心灵的梵音,余音缭绕。
  “唧唧吱吱”,蟋蟀候秋吟。今夜,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听窗外数不清的“唧唧吱吱”汇成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我侧耳聆听,试图寻找当年留在我家灶间唱歌的那只蟋蟀。是声尖如针的那只吗?不,它的叫声不会像现在这样,扎得我心如此痛!是声如沙的那只吗?不是,它的歌声那么优雅,不会像现在,听后如此想流泪。是嗓音低沉的那只吗?也不是。当年陪我度过无数秋夜的它,一定在《诗经》里唱过“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毕竟,不为过去感伤,敞开胸怀,寻找生活的乐趣,才是我当下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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