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在书画间聆听历史深处的吟唱

齐鲁晚报     2023年09月30日
  《宣纸上的中国2》 李北山 著 青岛出版社
  颜真卿《祭侄文稿》
  苏轼《寒食帖》
  “如果我们将一张一尺见方的宣纸无限放大,会惊讶地发现,这张小小的宣纸不再是一个二维的平面,而是变成了一个立体的辽阔空间。它就像一片一望无垠的大地,在我们眼前延展开来,有足够的承载和养分,来孕育一个艺术的中国。”《宣纸上的中国》出版后,文化学者李北山笔耕不辍,近日推出系列新作《宣纸上的中国2》,以中国古代宣纸上的书法、绘画等为鉴赏对象,讲述相关的艺术故事,探讨艺术的鉴赏之道,领略宣纸上的中国的艺术之美、文化之魅。近日,李北山接受齐鲁晚报记者专访,认为中国书画欣赏是从美开始的——“从形式之美到文化之美,而终于听到一个心灵在历史深处的吟唱,我们会与之唱和,我们也就参与到这艺术生命的成长之中”。

记者 曲鹏

艺术的故事
有道又有趣

  记者:水墨烟云,大千世界浓缩于笔墨宣纸,古人可以将世态、情绪、意蕴和思考放在尺寸之间,而且是当时一种非常重要的精神传达方式。当前社会,你认为这种传达方式的作用力,还有多大?受众的数量和理解力,相比之下发生了哪些变化?
  李北山: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举一个例子:我们都熟知《千里江山图》,但你是否见过真迹呢?我想绝大多数人会给出否定的答案。
  艺术的精神传达实际上由三个部分构成:创造、传播及欣赏。在古代中国,文人阶层推动了这一进程,其实是一种小众的文化形态,但在今天,艺术成为大众的艺术。它突破艺术作品本身的局限,通过图像实现了大众传播。对大众而言,是否看过真迹并不影响我们对《千里江山图》的了解和热爱,它在今天的影响力,比古代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大得多。这是由传播和欣赏所造就的艺术的作用力,创造另当别论。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之一,就在于我们创造了异彩纷呈的艺术经典,我们面临的现状就是:更多的人看到艺术,更多的人热爱艺术,但我们也更需要学习如何欣赏艺术。《宣纸上的中国2》就是直面这些艺术经典,尝试去解读它们,试图确立一种观看之道,引导人们如何去欣赏艺术经典,真正感知中国之美。
  记者:你认为更多大众如何对书画欣赏保有兴趣和接受能力?这些兴趣和接受能力,对人生又有何积极影响?
  李北山:艺术是心灵的,因此,艺术也会帮助我们每个人构建自己的心灵世界。我希望触摸到那些伟大作品中的心灵。为什么《宣纸上的中国2》会从王懿荣的绝命词开始,探究那些汉字中藏着怎样的士之精神?《兰亭序》为什么提出了无解的“时间的谜题”?潦草的《祭侄文稿》藏着什么样的“生命的奥义”?《虎溪三笑图》中藏着怎样的玄远的哲学?自残而潦倒的徐渭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命运?“西园”为什么会成为中国文人的心灵归宿……我讲述作品和人的故事,和读者一起踏上一场跨越时空的旅程,进入他们的时代,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精神世界。我反对高高在上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艺术研究,我用故事的方式让艺术走进大众的视野,有道,有趣,让读者认可它是一部“艺术的故事”,从而真正感知艺术之美、文化之魅。
伟大的作品
皆不可复得

  记者:中国书法艺术长河中,很多臻于化境的作品,反而不是刻意书写而成,而是闲笔、书信、临时起意,涂抹勾画之间,却成千古绝唱。你能否结合相关具体作品,谈一下为什么会如此?这种信手拈来却成蔚然大观的现象,对我们的人生有什么启示?
  李北山:伟大的作品皆“不可复得”。《兰亭序》是王羲之酒酣之后的神来之作,据说第二天酒醒,他自己看到《兰亭序》,都震惊不已,无论如何重写,再也写不出其神韵。黄庭坚评《寒食帖》,“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加上《祭侄文稿》,古往今来,“不可复得”者,此三大行书而已。《宣纸上的中国2》各自讲述了这三部作品的故事。这些并非刻意书写的作品之所以能够成为千古绝唱,首先,它们是属于个体的,是关于生命的;其次,它们又是属于时代而超越时代的;再者,它们是完成于书写而超越书写的。比如《兰亭序》,展现了一种中国人特有的文化密码——“感时”,即人对自然的感知和适应,感知时序流转,适应自然变迁,这是人对生命的自我观照。在那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春日,王羲之体会到人的深沉的孤独和对生命的无边的伤感。在永恒的宇宙面前,人生短暂,瞬间即逝,生命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悲剧。在王羲之的浩叹中,惟其短暂,快乐才弥足珍贵。《兰亭序》成为历史上的失踪者,那一片纸,承载着他的追问和感叹,终于不朽。我们为什么如此热爱《兰亭序》?因为对时间的感伤就埋伏在每个人的内心。
  记者:在文化成就上,苏轼是永远绕不开的一座高峰,也是大众最熟知的一位“顶流一线明星”。书中也重点写到了他的《寒食帖》《渡海帖》。你能否谈一下苏轼的书法意蕴,对当前大众的审美和精神导向有什么启示?
  李北山:《寒食帖》是中国三大传世行书之一,一般人看来,它“不好看”,甚至苏轼被奉为“丑书”鼻祖。为什么会这样?苏东坡曾戏称黄庭坚的书法为“死蛇挂树”,黄庭坚则戏称苏东坡的书法是“石压蛤蟆”。中国的书法艺术,正是从宋书开始,由“有法”到“无法”,进入书写的自由之境,苏轼于此居功至伟。他曾说:“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诀也。”这句话就讲出了书法艺术的“个性”。苏东坡今天成为“顶流明星”并不意外,因为在中国的文化史上,苏轼是最为光芒四射的大文人,能将艺术创造、人生境遇和审美理性合而为一者,仅此一人而已。
  记者:书中简要谈到艺术品收藏,认为收藏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艺术的流传。从过往的历史纬度看,确实如此,因为当时同道、同行之人众多,仍然是知识分子阶层观摩、追求、传承、安身立命的必然需要,因此收藏圈层的品鉴力水平长盛不衰。然而当今的民间收藏,确实失去了早期的基本需要,更多的是将之当成一种“资产”,出于对资产价值的保值增值需要。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李北山:这里涉及两个层面的问题。一个是艺术经典的问题,大部分经典作品都藏于博物馆,成为文化的一部分,一定程度上,它是我们所共有的,“所看即所得”,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观看,学会欣赏,由此而亲近艺术,亲近传统,发现中国之美;另一个是艺术收藏的问题,我们刚才谈到了艺术的大众化,收藏是一个重要途径,艺术的商业价值与其文化价值并不矛盾,相反,商业价值会推动文化价值的生成、传播以及扩大。不存在没有商业价值的艺术。
把艺术
作为一种媒介

  记者:书中提到了“观看之道”,你认为对书画作品要“用眼看”和“用心看”,即视觉获知和心灵感受,这是艺术审美的两个实现途径,而且应该是递进的逻辑关系。针对这两个方面,能否进一步谈一下具体观点?
  李北山:这基于我的一个艺术观点:艺术是文明的星光。如果说民族的、国家的、经济的历史构成了人类文明的白昼的光芒,艺术则如夜空的星光,传达着世界的诗意。那些星光来自光年之外,仿如我们辽远而神秘的心灵世界,有时候我们只能凭借想象到达;这星光中最迷人的,是月之光辉,那是月亮映射的太阳的光辉,但它本身又是如此独特的存在,带给我们一个神话般的世界。
  艺术是文化的表现,表现的是一个文明的共性,又是观念的表达,表达的是生命的个性——艺术向我们展现了中国人的精神秘境。因此,我们说,中国的艺术是美的,这种美不仅在艺术所创造的独特的语言和形式,更在其所展现的自然之美和文化之魅。中国的艺术又是心灵的。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艺术的创造中,是从他的心灵开始,而终于美;一个真正的欣赏者,则是从艺术的美开始,而终于艺术中的心灵。所以,当我们去欣赏中国的艺术,总是从美开始——从形式之美到文化之美,而终于听到一个心灵在历史深处的吟唱,我们会与之唱和,我们也就参与到这艺术生命的成长之中。
  记者:在本书中,似乎遗漏了范宽、八大、吴昌硕等历史高峰,为何如此取舍呢?是准备将该书作为系列写作,后续再做增补吗?
  李北山:《宣纸上的中国》是一个系列,第一部只是一些点的汇集,到第二部,就有了意识的系统化,譬如对书法源流的梳理,对三大传世行书的解读。我的计划是写大约五部,虽然都是从具体的作品、人物或者专题入手,但最终能够勾勒一个完整的中国书法与绘画的艺术史。因此,范宽、八大、吴昌硕等艺术史上不可忽略的人物,以及作品和事件等都会在后续的著作中加以呈现。
  记者:作为当代学人,在中国博大宏广的水墨烟云之间,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李北山:我惊讶于中国的艺术之美和文化之魅。我就像海滩上四处游荡的小孩,捡拾海浪带来的那些精美的贝壳和石子,通过它们推演、想象那些来自大海的故事。我一直在大学中讲授中国传统文化课,其中中国的艺术是重要的构成部分。我们的文化就像这大海,博大精深,我越是深入,越发觉自己无知,我却越加着迷。我写作《宣纸上的中国》系列的初衷就是“艺术作为一种媒介的观念”,因此我尝试着将我对艺术的感受、思考用故事的方式分享给大家。我又为此深感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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