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柳

齐鲁晚报     2023年10月17日
  □张刚

  夫妻柳就长在盘山公路一个最大的拐弯处。两棵树同样粗的树干、同样高大的外冠,远远望去,并肩直立,枝叶相连,树梢婆娑舞动,如在空中牵手,守护着这个公路的弯角。
  两株柳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树干长到两米多高了,分了叉,成一个大大的“丫”字,如果倒过来看就是一个大大的“人”字;两株大柳树倒过来看,就是一个大大的“从”字。
  村子就在山脚下。水平梯田一层层从山脚修到山顶,盘山路曲折盘旋迤逦延伸,像一条飘带缠在梯田间。这种高大的柳树,就分两排站在盘山公路两边。这对夫妻柳,没有人能够说清,是什么人把它们种在这里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站着站着,就站成了执手的模样;更没有人知道,它们还要这样再站多少年,是几十年,还是上百年?一直站到地老天荒吗?
  曾经一度,许多人都以为这些乡村公路边的一株株大柳树,是左公柳。但仔细想想,才发现其实不是,因为那路修的时间比左公的时间要晚很多。但具体啥时栽的?村里的老人大多去世了,来不及说给后代,后代对这些树并不关心,因此也无据可考。这既不是左公亲手所植,也不是左公的部队所植,那是什么人种的呢?
  总之有些年头了。
  风从它们枯了的枝条新发的嫩叶间穿过,一年四季。或者是猛烈的寒风裹着严霜,或者是轻柔的春风抚摸着它们相挽的梢丝。寒风来时怒吼啸叫,轻风拂过低语吟唱。它们身边有些树仿佛仍然健壮,其实已被各种虫蚁蛀空了半个身子,即使这样依然活着,每年春季仍然冒出新绿嫩枝。当然,个别几株,还是支撑不了虫子和风霜的侵蚀,有一天夜里,庞大的身躯终于倒下了。
  但夫妻柳依然并肩携手挺立着。
  其实在西北高原上,能见到的树种也不少,大槐树、大楸树、大杨树,还有梨枣杏桃等各类果树,但房前屋后村口路畔,最常见的还是柳树。这种柳树,是西北高原上最普通的旱柳,尤其在各条山路路口,总有一株或两三株,长成一个路标。因地处高原,饱受风霜的洗练,这些柳树也就具有了坚韧之质,朴实而耐用,是村民们做家具、修房子的主要材料。 
  著名记者、作家梁衡走遍祖国山川,为许多古树名木立传。他写过陕北的红柳和枣王,也写过晋中的古柏,还有革命圣地的苍松……他总是从文化的角度,讲述古树与人、与村落的历史故事。在他的笔下,每一棵古树就是当地的一部社会史,是活着的、能够与人对话、与时空对话的历史坐标。观树又写树,字里行间,透露出人要活成一棵树这样的情感。
  看到半山腰这夫妻树,我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片土地上的农民,是被老天爷无意之中洒落在这穷乡僻壤中的生命,正像这并不昂贵的柳树,要不是这两株离得近,长着长着长成了夫妻携手的模样,谁会注意到呢?
  然而这树的根,树的筋脉却仿佛又和村民们联在一起似的,能感知到村民的爱憎和疼痛。
  有一年,结婚不久的小两口闹矛盾,小媳妇半夜里离家出走了——当地人把这种负气出走称之为“掂山”。半夜“掂山”是最常见的夫妻之间的别扭,人们也司空见惯。这个小媳妇半夜出了村口,沿公路向山上走去,一直走,一直走。
  其实小媳妇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这大路只有一条,走到夫妻柳下的时候,她就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夜静得吓人,黑得吓人,到处是风吹过的各种沙沙的响声,仿佛四周不宁。于是她就靠着其中一株大树的身子坐在那里。
  坐下去感觉这风也小了,响声也小了,身子仿佛也温暖起来了。她便这样迷迷糊糊坐到了公鸡打鸣。村里鸡鸣声此起彼伏远远传到山上,其中仿佛也有她家那大公鸡的啼叫声。她脑子也就清醒过来了,打定主意不走了,要回那个家去,至少还有一窝鸡要照料呢。等天稍有光亮她站起身来,这时却看到另一株大柳树后,也站起一个人来。是她那冤家丈夫。原来他一直远远地悄悄地跟着她,看她坐这里了,便也悄悄地躲在另一棵树后,默默地陪了一夜。
  于是,这青年后生最终软下了梗着的脖子,扯了扯媳妇的胳膊,这媳妇也就默默地心底窃喜地跟着回去了。
  这样说来,倒是这两株大树有心了,有意庇护这一对冤家。
  更多的时候,这里是村民劳作休息的天然凉亭。下地干活,走到这里,人们总要在树荫下歇歇脚。村民歇脚也有趣,都是摘下草帽,把帽沿垫在屁股底下,敞开衣襟兜着山风,再卷上一支旱烟惬意地抽着,谈论着庄稼的收成,憧憬着丰收。
  有一次,几位村民正在这里纳凉,一辆小轿车从山上疾驶而来,速度太急,在这个转弯处失控,万幸的是躲开了村民,但一下子撞到其中一棵树干上。到底是根深叶茂,小汽车撞上去,树干虽然剧烈地晃了几下,但身子仍然直立,连歪都没歪,只是把一大片树皮给蹭掉了。那肇事车的头撞没了,汽油漏了一地,基本上报废了,可司机和后座上的人却平安无事。村里人都说,这是棵救命树呀!一车人惊魂未定,哆嗦好久。后来找救援队来,拖走那破车时,车主人真给大树鞠了一个躬,嘴里也念叨着感谢大树。
  在当地人眼里,夫妻柳是特别的。因为乡下农夫,夫妻之间很少有这样牵手并肩的模样。除了结婚照靠得近一点,要是走在路上,总是丈夫在前面走,妻子跟在后面,走成了一个顺从的“从”字。从刚结婚时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到老了,老伴拄了拐了,仍然是一前一后,顺着,从着,平淡而普通。
  平淡而普通的生活表象下,是默默积淀深深扎根的生命根系。这两棵柳树,就这样并肩站在这里。站着,一直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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