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跟着父亲的火车头一起跑

齐鲁晚报     2023年11月07日
  □许志杰

  打我记事起,父亲就开过两种型号的蒸汽机火车头:一个是建设型,编号5561,标识“济局青段”,济南铁路局青岛机务段的简写;另一个是人民型,编号1165,标识如前。建设型火车头是中国铁路干线货运列车的主力军,人民型机车是当时干线客运的主机型之一,适合长途运输。我对这两种型号火车头的分辨,一是人民型前部两边装有挡风板,看上去更加俏丽,适合牵引客运列车。建设型就没有,光秃秃的,更像一头浑身使不完劲的秃驴。再个建设型有四个大铁轮子,人民型只有三个,显得更加轻巧,洒脱上阵,跑得更快些。最简单的识别办法还是客车来了,火车头定是人民型,货物列车就是建设型,当然这需要一定的铁路知识,像我这样的火车司机的孙子、儿子,自不在话下。
  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后,考入设在安徽淮南地区九龙岗的济南铁路局司机养成所,学习开火车,是中国铁路第一批得到正规训练的火车司机。这个司机养成所就是后来的济南铁道学院前身,之后又改为济南铁路司机学校,培养了大批具有现代化科技水平的火车司机。父亲报考司机养成所时,还留下一个有趣的故事。当时学校要求投考者必须是初高中毕业生,父亲虽然已经读完初中,却因战事未能履行毕业手续,就是没有拿到毕业证。曾祖父想了一个办法,借用本村一个家族且年龄相仿的人的毕业证报名参加考试。父亲如愿以偿,但也留下几个小问题。一是名字,被借毕业证的这位族亲,比我父亲晚一辈,二人是叔侄关系,父亲上学和工作以后就只能叫人家的名字了。接下来出现的麻烦是,根据家谱排序,每个名字中间的那个字是表示辈分的,父亲借用小他一辈侄子的名字,那么我们家的这一辈人,就不能顺着家谱预定的字起名了。按照父亲借用名的辈分,我们成了平起平坐的“兄弟”。征得家族长辈同意,父亲给我哥起了许文杰,生我之后又起了许志杰。还有一个就是父亲借用毕业证的那位族亲,比他小一岁,因而在单位填报的各种表格一直是晚一年出生,因而造成父亲年龄的不统一。
  后来父亲说,他能够顺利上学,当上火车司机,主要还是因为我爷爷是一位老火车司机,子承父业,在铁路这个行当是有传统的。从司机养成所毕业,父亲被分配到青岛机务段工作,从司炉、副司机,一直到司机。父亲以其出色的驾驶技术,多次获得分局、路局和铁道部的表彰,曾经参入多位中外领导人专列值乘工作,顺利圆满完成任务。
  父亲跑车的胶济铁路是德国人为运输沿线矿物资源出海而修建的,有很多大坡和弯道,需要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还要有大胆、果敢的技术操作能力。胶济铁路上跑车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说:“从青岛到济南,最怕王松前。”什么意思,王松地处胶济铁路中段,是夹在坊子与蛤蟆屯两个火车站之间的一个小站,也是我老家的村子。原本胶济铁路是可以不走王松、坊子、蛤蟆屯,而直取潍县城的,但因为坊子是一个产煤区,德国人觊觎已久,宁可舍近求远,也要把坊子圈进来。但是从王松到坊子这三公里区间,地形复杂,既有坡度很大的高低落差,又有王松村横亘于前。从坊子站到王松站不仅要爬一个大坡,还有一个大的弯道,客运列车每小时50多公里,货车在30公里以下,还有更慢的,孩子们甚至经常在火车周围爬上跳下闹着玩。所以很多货车从坊子站开出,除了前边的牵引火车头,尾部还要再加一台火车头,前拉后推,一起把装满货物的列车送上王松大坡。年轻一点的司机谈王松大坡色变,经常出现因为紧张而致爬坡失败的事,只能停在半道,等待从坊子站过来一台火车头助力才行。
  有一年父亲回老家,正赶上一列由坊子站开出的货车,因为没有加尾部的火车头助推出现运行困难。父亲老远就听到这列火车运行起来的声音不对劲儿,父亲说火车没跑在点上,节奏不对。那时候父亲已经不开货物列车了,改为驾驶人民型火车头值乘客运列车。但是父亲不惧,开火车前十几年,父亲一直值乘货运列车,这条路、这个大坡不知走了多少遍。况且这里是他的老家,对此再熟悉不过,重要的是父亲有着高超的驾驭火车头的能力和技术,一把大闸甩出去,从来都是畅行无阻,说停在哪就停在哪,毫不含糊。那一次,我也跟着父亲一起跑去铁路边。当时火车已经气喘吁吁快要走不动了,像极了老牛拉破车的样子。父亲摆手让火车停下来,司机一看是许师傅,顿觉心明眼亮,大声喊着“许师傅、司机长”,招呼父亲上车。铁路规定每台火车头分三人四组12人倒班运行,另有一位司机兼职司机长,作为这台火车头的领导者。父亲很年轻就是司机长了。父亲上了火车头,司机赶紧把位置腾出来让他坐。我站在铁路边看,很多村子里的人也在看。父亲先是拉响汽笛,一声长鸣,响彻原野,全村的人都能听得到。火车启动,徐徐而行,接着是有节奏的“咣当、咣当”声,向前再向前。父亲开着火车稳稳当当爬过王松大坡,驶进王松站。我和小伙伴们一直跟着火车奔跑,呼喊着为父亲加劲。计划不在王松站停靠的火车,破例加停一分钟,让父亲下车。车站值班员一溜儿小跑到火车头前握着父亲的手表示感谢,父亲的同事更是感激不尽。当时胶济铁路还是单行线,如果火车停在了半道上,就是一个行车大事故,后续火车都要晚点,损失巨大。
  父亲开了一辈子蒸汽机车,后来做管理工作。其实,父亲也曾经作为青岛机务段的第一批内燃机车司机到济南机务段学习了一段时间,应在1975年左右,或稍早些。记得很清楚,父亲让同事捎信给家里说,他们学习驾驶内燃机车马上结束,将开着内燃机车从济南返回青岛。这是青岛铁路史上第一台内燃机车,好似是东方红一号还是东风机型。遗憾的是,那天父亲开的内燃机车被安排在晚上运行,我们未能站在铁路边看到父亲开内燃机火车的样子。我想一定是潇洒、威风、好看。父亲把青岛机务段第一台内燃机车开回来,就被提拔到领导层,不再亲自开火车了。这应该是父亲与他心爱的火车头最后一次亲密接触,而且还是更现代化的内燃机车。父亲会有遗憾,但一定是高兴的,见证了火车头的更新换代,那可是他们那一代火车司机的新梦想。
  人的记忆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补充,但记忆的主线不会改变,无论阅历多么丰富,脑海中魂牵梦绕的永远是你最初的印记。就像我,记忆跟着父亲的火车头一起跑,从未偏离过轨道,父亲的火车头开到哪,我的记忆就跟到哪。这是父亲留给儿子永不褪色的美好。谢谢您,我的火车司机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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