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星辰

齐鲁晚报     2023年11月07日
  □安宁  
     
  还在前往长白山的路上,隔着车窗,我就嗅到了森林的气息。
  这气息如此动人,仿佛无数生命正自由地站立在大地上,对着天空发出热烈的呼唤。风吹过宁静的白桦林,将一株树一生的秘密捎给另外一株。这优美的白色精灵追寻着云朵的足迹,向着深蓝的天空无限抵达,仿佛它们要从根植的大地上一跃而起,拥抱深邃的苍穹。
  沿着鸭绿江、图们江和松花江,还有云杉、蒙古栎、水曲柳、紫椴、红松、美人松、沙冷杉、大青杨、岳桦等五十多种树木。有时,它们保持美好的距离,终生不产生关联,只在风里听到过对方的歌唱,或在皎洁的月光下,仰头看到过彼此美丽的剪影。有时,它们遒劲的根基在泥土里穿行,悄无声息地将对方缠绕,或在高高的云端枝叶相触,恋人一样深情依偎。没有什么能将它们分开,风霜雨雪、疾病衰老,甚至死亡,也不能将它们分离。
  人类从不曾真正了解过这片森林,就像人类永远无法记住每一株树木的名字,以及它们漫长一生中所历经的磨难。它们是大地上的星辰,以微弱的光,汇聚成波澜壮阔的森林。
  你如果不曾抵达森林的深处,了解那里的草木如何度过它们的一生,又如何在死后以另外的形式继续活着,就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生与死。你会以为,生死是两个互不相干的点,它们站在生命的两端遥遥相望,永不相接。你的一生,不过是从生的起点奔赴死亡终点的艰辛旅程。当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便踪迹全无,仿佛辽阔的大地上从未有过你的足迹。
  前往长白山之前,我在一片人工培育的丛林里捡拾了一袋松果,打算将它们带走,摆在我的书房里。护林员严厉地制止了我,让我除了记忆,不要带走这里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片落叶、一片柳絮。我想不明白,试图与他争辩,这些松果落满了丛林,都已经死亡,它们再也回不到枝头,那么,带走一些作为纪念,又有什么不可?护林员并没有给我解释,他只是将墙上挂着的规章制度指给我看。那些一脸严肃的禁止条款,并没有给予我想要的答案。
  直到我走进长白山,在一片因火山活动而沉入谷底的地下森林里,我第一次意识到,生死并无边界。就在人类无法踏足的地方,生死消泯了差异,生即是死,死亦是生,生死完美交融,犹如混沌的宇宙。
  我走在幽静的山谷森林里,重新成为童年时好奇地聆听大地声响的孩子。我努力地去辨识紫箕、猴腿菜、山尖子、刺嫩芽、刺五加、猪嘴蘑、榛蘑、榆黄蘑、猴头菇,它们安静地生长在高大松树的周围,不争不抢。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照在密林的深处,也将这些卑微却蓬勃的弱小植物照亮。我还试图找寻金盏花、风铃草、山荆子、鸢尾花、仙鹤草、款冬花、牡丹草、银莲花、龙头草。除了名字,我对它们一无所知,它们也从不关心我的抵达。它们一直都在这里,隐匿在长白山中,接纳四季的冰霜雨雪,安静从容地生长。它们是这片古老大地的真正主人,亿万年前人类尚未出现的时候,它们就在这里繁衍生息,将迷人的花朵铺满巍峨的群山。我又屏气凝神,去聆听飞禽走兽的隐秘声响。就在丛林深处,行走着东北虎、乌苏里棕熊、野猪、驯鹿、猞猁、野狼、黑豹、水獭、斑羚。如果与它们猝然相逢,我会因为惊惧而迅速逃离。这片疆域归属于它们,我路过这里,却也必将被这片神秘莫测的森林拒之门外。
  在一株曾经直插云霄的美人松倒下的地方,无数的苔藓、蕨菜、蘑菇、野草、花朵、树木又在这残酷的死亡之上诞生,并以野性苍莽的力量,让生命之美肆意地流淌、蔓延。生存与死亡、诗意与粗暴、温柔与狂野、柔软与坚硬、仁慈与狰狞、萧瑟与壮美,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万物在被雷电击倒的树木上,以纤细柔弱的美,继续辽阔无边的生。每一片落叶、每一截枯木、每一个松果、每一朵花瓣、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参天古木,都以死亡唤醒并滋养着新鲜的生。
  千万年以来,这片森林就这样沉寂在山谷之中,以荒蛮的力,阻挡着人类的入侵,并在万物的此消彼长中,消泯着生死的边界,成为让人类震撼的独特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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