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100至200个剧组在横店拍摄,50万元成本,7天拍完,　吸引观众充值千万乃至上亿元观看
　　横店被称为中国影视生产的风向标,2020年1月,本报记者曾探访横店,聚焦光影世界中的浮躁与喧哗。近日,本报记者再探横店,探访当下如火如荼的小程序剧市场、童漂现象、代拍现象,并回访部分横漂。
　　当下如火如荼的小程序剧市场,流传着各种“30万成本8天赚1亿”“24小时拿下1000万”等暴富神话。记者在横店采访承制拍摄团队、导演、演员、业内制片人等,从内容制作、演员表演、商业逻辑、行业生态、存在乱象等方面,一一呈现小程序剧热背后的更多内部动态和故事。

　　记者　师文静　宋说　见习记者　胡玲玲

月消耗500部
拍摄取景地大涨价
为了吃饭进入赛道
　　“你真丧心病狂!”“看我怎么毁掉你!”11月14日,在“影视之都”横店的一栋别墅院子里,一对姐妹的嘶吼声划过天际。被逐出家门替婚嫁给瘫子的妹妹和霸占财产的姐姐发生一顿撕扯,为了让矛盾更猛烈些,周围的家仆们正在火上浇油、煽风点火……
　　这是一个正在拍摄的女频替嫁闪婚题材小程序剧的剧情片段,剧中有姐妹替嫁、虐女、犯罪、隐藏身世、身份反转、反杀复仇、甜宠等刺激狗血桥段,为观众提供简单粗暴的爽点。
　　投资30万-50万元,两台相机,三四十人的团队,7天拍摄周期,即可高效率完成一部80-100集、总时长超两个小时的竖屏小程序剧。平台自审即可迅速上线小程序剧场,直达目标受众群,上瘾的观众需要充值70-180元不等解锁全集。小程序剧有着短平快、简单粗暴的商业模式,庞大的网文公司、中小影视公司、广告推流服务商、游戏公司等都涉猎其中,在承制端,不少“网大”制作公司已快速转换到此赛道。
　　11月13日,在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对面的一家工作室里,编剧江明正准备各种拍戏道具。江明创作了大量的网大剧本,但现在网大几乎无人问津,他已8个月没工作,手头还积压了多个剧本。江明不愿在创作上跟风,但市场只认小程序剧,他近期才把一个网大剧本改成了每集2分多钟的微短剧,拉来平台投资且马上投入拍摄。其实,有不少中小影视公司“为了吃饭”,不得不进入小程序剧赛道,“早期网大和小程序剧都是网生内容,追求下沉市场观众,可以低门槛博高回报,只能转头做小程序剧。”
　　执导过《新开心鬼》等20多部网络大电影的爆笑影业董事长、青年导演柳航告诉记者,网大没出路,其公司今年8月迅速从网大进入小程序剧,已制作上线3部戏,最差的一部,已吸引观众充值400多万元。身处行业中,柳航能感受到小程序剧的火爆生态:“作为新兴事物,小程序剧投资小、出品快、见效快,有的平台方带着多个剧本来横店寻找承制方。一开始10万元以下能做一部,后来出现爆款演员、编剧、题材,成本上来后,一部稍微好的剧得投入50万元以上。”柳航还做了一个比喻:“小程序剧就是体育彩票的刮刮乐,买彩票马上知晓结果,而且中奖率比较高,制作5部很可能中奖火一部,迅速获得投资回报。而相对来说,生产制作网大越来越难,网大更像7个号码的彩票,中奖500万的概率很渺茫。”
　　已制作了20多部小程序短剧的平台出品人方鹏,从3月份已从深圳搬来横店常驻,同时与多家影视承制公司合作,同步推进多个短剧项目,以高效率制作快速上线,追赶题材红利。方鹏说,他最近一直在见不同投资人,不少人确实以买彩票必中的暴富心态来关注这个行业,行业的野蛮飞速膨胀可见一斑,也令人心里打鼓。
　　小程序剧的火爆,不仅限于行业内。今年8月小程序上线的战神题材剧《无双》,8天观众充值金额破1亿元,创下了短剧业最高充值纪录。小程序剧“一本万利,一部可财富自由”的生意经不胫而走,“30万成本8天赚1亿”“24小时拿下1000万”等低成本攫取暴利的故事开始风传。
　　据业内数据,2023年小程序剧大盘平均月承制500-600部,月上线最高达到500多部,6月数据显示当月观众日均付费达4000万元,1-9月涌现超71部千万级剧目。今年院线电影总票房11月中旬达到500亿元,而小程序剧业内大胆喊出全年市场规模能达250亿元!
　　在市场高热、高需求下,不仅横店,象山、西安、郑州、武汉、杭州等城市的影视基地正如火如荼地创作此类剧,而且有的地方取景排队,别墅等场景租赁要提前预约。横店小程序剧的扎堆拍摄,也带动了周边场景不断涨价,各工种包括演员价格上涨。方鹏称,去年或今年早些时候,在横店找个咖啡馆拍相亲戏份,场地费给400-500元,而现在再去咖啡馆取景,费用涨到每天4000元,而在一个稍微好点的店铺门面前取个景,收费也不低。
　　方鹏认为,随着爆款剧增多,小程序剧已成为“圈内新贵和顶流”。“大家都认为小程序剧是低投入、高回报、有钱途的好生意。这类剧火到什么程度?各行业投资者闻着味儿跑步入场,连实体生意的老板也来了,就想跟风赚大钱。但他们懂里面的商业逻辑吗?知道真实利润吗?”
狗血反转、强爽感
“土味”爆款的内容逻辑
台词听着就害臊
　　小程序剧为何能在短剧、网剧、电影之外独辟内容赛道?有何内容优势?
　　你一定在短视频平台看过以“注意看”“这个男人”“这个女人”为解说开头的小程序剧推流广告,这些推流切片广告能直通各平台小程序、短剧APP上的剧。在各平台小程序、短剧APP上,成千上万的“土味”作品精准抓住了自身庞大的受众群。跟长视频平台自制的微短剧不同,小程序剧来自商业网文的投流广告,这些广告是真人化、视听化的网文热梗,目的是吸引读者付费追更网文。抓眼球的网文投流广告,就是小程序剧的发端。
　　目前小程序剧的头部公司诸如九州、点众、花生、容量、掌阅等都是网文平台,其他头部公司来自于游戏、电商、信息流、影视、婚庆等行业的入局者。小程序剧的生态,决定了他是比“土味”网文更下沉的内容生产,类型简单分为男频、女频,以龙王赘婿、重生殿主、刁蛮宠妻、替嫁姐妹等为标签,都是爽文故事类型。小程序剧最先火起来的是男频战神剧,这仍是目前创作占比最高的二级题材。记者采访的小程序剧受众中,有的对此类剧喊“上头”“过瘾”,可以放空、解压,有的批评吐槽其是“洗脑”“畸形审美”灾区。这些剧到底在讲什么故事?
　　爆款战神剧《无双》一开场,“盘踞南省大半个世纪”“得龙殿敕封”“代掌天衡集团”的南城“坐山虎”任成森的小喽啰,为了迎接森爷来吃路边摊,要对路边摊清场,掀了男主角楚青的桌子,一阵混战后,喽啰们叫嚣着让楚青“舔了地上的饭”“磕三个响头”就饶了他小命。楚青拿起电话打给手下,让任成森3分钟内到地摊,到不了就豪门除名。任成森一众人豪车开道而来跪拜楚青,原来小摊吃炒面的这个小伙,是隐瞒身份的龙殿殿主,手下各大家族各自掌管着数百亿资产,森爷只是小跟班之一。镜头一转,藏匿身份助力妻子一家成为豪族的楚青,瞬间成最惨“弃婿”。南省豪门聚会,“弃婿”楚青被各大豪门极尽侮辱,“战神”自证身份,打压羞辱他的百亿资产豪门破产,“弃婿”重振江湖逆袭成功……
　　战神剧的故事背景大多是某帝国、豪门、帮派,从赘婿、外卖员、建筑工人、傻子等逆转身份后,男主成无人撼动地位的战神、神医、神豪、太子、皇帝、驸马。男主角都有“底层+大人物”的双重人设,底层身份时被打压、践踏,负责带入观众情绪,大人物身份时要高燃、惊天逆转,负责观众爽感。男频剧追求极致的打压打脸、狗血刺激,让观众上头又上瘾。
　　女频剧有穿越、复仇等,很火的二级题材则有女强、娇妻、替嫁、萌宝、女帝等,也是比网文、网剧更下沉、土味狗血的类型生产。最近的爆款《哎呀,皇后娘娘来打工》中,女主角作为大周皇后被斩首朝堂,古穿今后豪门斗小三,为还债出门打工成为女明星,在婚姻、爱情、财富上实现逆袭,还回到古代复了仇。近日,咪蒙团队的强冲突剧《腹黑女佣》成黑马后,女频复仇又开始大火。观众爱看什么,从最新上线比较火的《闪婚老公是豪门》《预知未来一秒赚十亿》《跳楼后我成了绝世神医》《陆家夫人是女侠》《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等作品剧名,也能猜测故事的一二。
　　青年导演柳航研究了一下小程序剧就抓住了诀窍,他分析称,此类剧的创作目的就是吸引消费者充值消费,剧情得足够浮夸狗血,集集都是高潮,每十多集要下剧情大钩子卡点收费,“观众看的不是演员,不是画面,故事极度下沉,才能抓住人。”柳航说,自己从网大、数字电影转做小程序剧很不适应,两种创作思维方式完全不同,小程序剧不在乎场景转换,不铺垫人物关系,不讲究故事逻辑,不需要任何镜头语言去组装画面,就是怼脸直拍,观众看的是角色来来回回的用台词制造的拉扯冲突,完全情绪直给,挑动观众神经。
　　跟柳航一起拍戏的演员小袁忍不住吐槽说,很多小程序剧台词听着是真害臊,“整个帝国归你调遣,千亿资金马上打你账上”“三分钟让他家族灭亡”“张氏送上价值数亿别墅礼物”……演员穿着不值百元的衣服,嘴里说着做梦都不敢说的大话。小袁说他如果去面试电视剧、网剧,会酌情思考下要不要在演员资料上写自己拍过小程序剧。
　　柳航则感慨:“我们也在学习,很多我都不能理解,不理解也没用。谁有跑量谁说了算,没有观众充值,什么都不是。”
　　小程序剧的内容特色,决定了不仅导演要去配合、磨合和适应,表演也要迎合其风格。在一个片场,记者见到了参演过《永不磨灭的番号》《打狗棍》《大秧歌》等剧的演员朱瑞祥,他被横店从业者尊称“老戏骨”,现在也开始演小程序剧。“各种朋友找过来,推掉了很多,但今年还是演了十多部小程序剧。”朱瑞祥的角色多是男女主身边的丞相、管家、侯爷、董事长等,都是反派,因为小程序剧除了男女主,其他角色都是坏人。朱瑞祥告诉记者,演小程序剧和演电视剧有很大区别,小程序剧画面很窄,表演动作幅度很小,要不就出画面了,表演上也不需要给角色酝酿情绪,上来就是以爆发力很强的台词推进故事,感情流露最多给一秒,就是要短平快。朱瑞祥说自己快70岁了,慢慢适应了小程序剧表演,最近还得到剧中女一号的表扬。
　　常驻横店的演员、制片人陈建华,今年演了50多部小程序剧,演过皇上、丞相、太监、家主等。他惋惜地说:跟很多刚踏入行的年轻人一起演小程序剧,看他们每天输出模式化、刻板化表演,表演定型,路还没开始就越走越窄了。“我自己也是很清高的人,但现在大剧组很少,网大没人投资,没活干了也不清高了。”陈建华坦言,他作为演员什么角色都全盘接受,演出导演想要的效果,但他从来不看自己演的小程序剧,爆不爆跟他也没关系。他认为花100多块钱追剧根本不值得。“戏都大同小异,所有都是套路。”
　　　　　　　　　　　　(下转A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