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车

齐鲁晚报     2023年11月21日
  □张刚

  “故乡的每个坟头下面,都埋藏着一个个动人心弦的故事。”大众日报高级记者逄春阶,有一次在新书发布会上这样动情地讲述。
  故乡的书写,情感总是深沉而热烈,仿佛那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也同样刻满人们奋斗与抗争的故事,只是有些人的故事过于短暂而灸热。这让我无意中想起,曾有一条正青春的生命,意外地倒在车轮下面,散落在那曲折盘旋在故乡山头的乡间公路上。事故的起因,是搭便车。
  故事的主人翁,是从乡下考进县城高中的小伙子,近一米八的大个,长相英俊,学习成绩也好。班主任喜欢他朴实精干,便给派了一个生活委员的活,学习之余组织同学们打扫卫生。学习刻苦又热爱集体,照这样读几年,应当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那时农村娃进县城读书,是一个家庭的大事。县城高中没有集体宿舍,都是学生自己寻找店家,租间屋子,三四个同学挤在一面大炕上,房间地上每人有一个简易的炼油炉,架起小铝锅,自己做饭吃。真是家长苦供,孩子苦学。冬天天气寒冷,土炕没有柴火烧,就在化肥袋子里装上麦草,铺在褥子底下抵御寒气。
  同学们一日双餐,都是煮点儿面条,在里面掺几块儿土豆。面粉和土豆都是从家里带来的,为了省那一两元钱的车票,就得自己骑自行车往县城驮。当地山大沟深,从乡下到县城,近则三四十里,远则上百里路。这些上学的少年们都把吃喝挂在自行车后座两边,一边半袋面粉,一边半袋土豆。上山一步步推行,只有到平路和下山时才能骑上赶路。
  一般情况下,一个月学生娃娃们就要从家里捎带一次吃喝。这也是一项比较繁重的体力活,早晨从家里出发,中午才能赶到县城,几十里路,疲乏不堪。
  但也有机缘凑巧的时候,就是顺手搭车。这搭车不是真正地坐上车,而是骑着自行车又抓住过路汽车,借力赶路。那时通往县城的公路上,经常有大卡车来往,拉粮食、拉木材,上山时和蜗牛一样缓慢地爬行。不知什么人发明了一手扶自行车把、一手抓住汽车尾部车厢的技术,借这劲儿让汽车把自己拖上山去。总之没有人经过专门训练,但这技术几乎当时乡下读书的男生个个都会。
  这个高个的男孩自然也会,而且好像个子高,手臂长,搭车更有优势。搭了几次,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个技术。等汽车缓慢爬坡上山时,男孩紧蹬几下,从汽车侧面追赶上去,自行车从车头超过汽车车尾一点,左手一把抓住车厢上一个凹槽处,右手扶稳车把,自行车便被“半挂”在汽车后侧,稳住方向,不费力气,便由汽车将自己拖上山去。 
  这一年冬天的一个周末,男孩子骑车从县城回家取吃喝,自行车后座是空的,但仍然要翻过这座山。这座山名叫老虎屲,本身弯急路险,经常有车祸发生。但是年轻人就是胆子大,这次他同样盯上了一辆拉木材的大卡车,顺利地搭上车尾。车爬到半山腰,在一个转弯处,正好遇到另一辆车驶下来。两车在急弯处交汇时,拉木材的司机向外猛打一把方向,车厢屁股向里一回又向外一甩。力量太猛,男孩子根本来不及松手,自行车前轮就卷进汽车车厢下面去了,男孩子脑袋也带着惯性撞到了伸出车厢的木檩条上,一下子连人带车失去平衡,又被车厢一别,甩了出去,摔倒在路基下的排水沟中。这一撞一摔,当场就不省人事。
  卡车司机应该通过后视镜能观察到这情况,但是没有停车,爬上坡径直走了。幸运的是男孩被其他路过的同学发现了。那时没有电话,也不知从哪里去叫救护车。一位同学只能赶紧骑车赶路去报信。总之直到好几个小时之后,家长听到讯息才焦急地赶来。到了事发现场,男孩的生命已经消失了。北风刺骨,那个裹着棉袄的中年人和闻讯赶来的几位乡邻,给自己的孩子收拾后事。孩子父亲原本壮实的身板突然就佝偻下去了——一个家庭的天塌了。
  那个年头也没有监控,司机也早开车走了,即使抓住司机,又该怎样判定事故责任呢?乡里人都叹息着说,这不怪人家司机啊,这是娃自己的命啊,怪娃自己的命不好,这么好的娃子,可惜了啊。啊!善良的乡下人,没有苛责孩子不遵守交通规则,也没有责怪司机逃逸,只是感叹这娃走得可惜了,要是不出事,准能考上大学光宗耀祖,那是一定的!
  正因为过于危险,上山的司机最怕碰见搭车的学生,在后视镜中看到学生想追上来就狠踩油门加速,车尾冒起阵阵黑烟。但是汽车拉了满满一车货物,上山时气喘如牛,比人走得还慢,又不能停下车来撵人,只好在后视镜中随时观察,有时还把头探出来大声呵斥,有前方来车或要转弯时要使劲摁几下喇叭提醒一下。当然有的车把式带着一名副手,上山时会爬到车斗中,驱赶搭车的学生。
  即使司机把头伸出驾驶窗高声呵斥,但仍有学生为了那一时的省时省力而甘愿冒险。那些年这样的悲剧也不止一起,还听说有一个同学命大,搭车时只摔破了头,还有一位摔断了腿。直到后来人们生活好起来了,家长们能掏起那几块钱的车票了,土豆面粉就通过公共汽车往县城捎;家境更好的,就在县城面粉厂买,这样的悲剧才不再发生。
  教室里空了一个座位,很久就空着没有人去坐。书包还一直放在桌洞里。
  临近期末了。有一天,一个满脸灰土的中年人来拿孩子的书包。满脸灰土中夹着悲戚,定是那孩子的父亲。在同学们默不作声的注视中,拿走了书和书包等各种东西,还有几张单元测试题——课代表每次发放时仍然放在那个桌位上,仿佛这同学请了长假,总有一天会回来坐在教室里——这些单元测试题,中年人也一并默默地拿走了。
  教室里偶尔会少一个同学——有的当兵走了,有的招工走了,还有的突然被父母叫回家,结婚去了。
  但这次这个座位,一直空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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