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寅

　　宫廷斗争贯穿于整部中国古代政治史,无论统一时期的秦汉、隋唐、明清,还是分裂时期的三国、十六国、南北朝、十国等,无不经历过无休止的、残酷的宫廷斗争。但在历史叙述中,宋朝的宫廷政治如同一股清流,堪称兄友弟恭、夫唱妇随、父慈子孝、君圣臣贤的皇权政治典范。
　　事实真的如此吗?
　　近日,宋史学者、浙江大学教授吴铮强的《官家的心事:宋朝宫廷政治三百年》由世纪文景出版。该书通过宫廷政治视角,围绕宋代宫廷政治斗争中聚讼纷纭的关键事件,如陈桥兵变、斧声烛影、澶渊之盟、绍熙政变等,摆脱既有定论的束缚,力图从史料中寻找未被遮蔽和美化的蛛丝马迹,还原宋代宫廷政治权力的聚散变幻,最大限度地发掘两宋宫廷斗争的真相,重现两宋的政治风云。
文献在说谎
　　两宋延续了约300年,是自秦以后,中国生命力最久的王朝。宋朝留下的历史文献也比之前任何一个朝代丰富得多,存世文献据学者估计近3亿字。
　　就是这个不缺记载的王朝,给后人留下了几种截然不同的印象。有人说积贫积弱,就有人说那是经济繁华、人口飞跃的时代；有人说宋朝政治腐朽、军事孱弱,就有人说那是建立正确政治秩序的开端与典范；有人说宋朝前所未有地加强君主专制,就有人说宋朝的士大夫政治相当于君主立宪；有人说宋朝转向内向不再开放自信,就有人说宋朝的文化艺术成就空前绝后、对外交流无远弗届。可谓各说各有理。
　　那么,宋朝的统一形象为什么难以构建呢?吴铮强认为,原因之一是文献记载中对宋朝历史的诸多关键问题都有意掩盖。“缺失了关键,整体就被打得零碎,不同人将碎片想象成宋朝的全部,就会造成各种截然相反的印象。因此要准确认识宋朝,就要把被掩盖的关键重新发掘出来,将其置于破碎的拼图中。”
　　“不研究宫廷政治,就读不懂宋史。”这是《官家的心事》一书的基本观点。该书认为,宋朝历史被掩盖得面目全非的关键,首先是宫廷政治。宫廷政治涉及统治者的声誉与政治稳定,亦涉及政治路线的斗争以及士大夫意识形态的塑造。
　　吴铮强所探讨的宫廷政治,涉及两种基本的政治制度,一是君主继承制度,二是皇帝制度。中国自西周就确立了嫡长子继承制度,由此又延伸出影响深远的宗法制度,这在世界文明史上独具特色。嫡长子继承制度理论上排除了兄终弟及、兄弟争嫡的必要性,但由于君主绝嗣或者骨肉相残等原因,实际政治运作并不能避免君位争夺战的爆发。
　　皇帝制度由秦始皇创立,其核心是君主专制、中央集权的皇权制度,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政治地位与绝对强大的政治权力。但皇帝需要有极强的能力,才能保证制度上赋予他的绝对权力得以顺利实施。事实上,这样的皇帝在守成之君中并不常见。一旦皇帝能力不足,就必须有辅助人员来填补皇权的空缺,这些人一般包括后妃、外戚、宦官与朝臣,他们是宫廷政治的重要参与者。
　　宫廷斗争贯穿于整部中国君主政治史,但在历史叙述中,宋朝的宫廷政治显得比较特别。各朝各代很多宫廷政治的故事,包括吕后称制、巫蛊之祸、隋炀帝夺嫡、玄武门之变、武则天称帝、马嵬坡之变、靖难之役、雍正夺嫡等,不但为读史者所熟悉,甚至通过通俗文艺使得妇孺皆知。相比之下,宋朝好像是历史上宫廷政治中的一个“小清新”。就连宋代士大夫也不无自豪地宣称:“宋三百余年,外无汉王氏之患,内无唐武、韦之祸,岂不卓然而可尚哉。”
　　然而,吴铮强认为,这样的美谈主要是深受理学思想影响的士大夫的一种期许,并不意味着宋朝没有经历激烈而残酷的宫廷斗争。因为士大夫对宋朝政治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期许,史家会本能地掩饰宋朝宫廷政治的本来面目,刻意制造出宋朝皇位继承中特别和谐谦让的假象,比如说太祖、太宗兄终弟及是赵匡胤有尧舜禅让之德等,真相显然不会这么简单。
宫廷不消停
　　《官家的心事》中,结合扎实的史料,探讨了许多宋史“疑难杂症”。
　　比如,该书认为,《水浒传》的大英雄鲁智深的原型是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了解这点才能真正体会宋朝的重文轻武。关于太宗继统,学者们长期关注所谓的斧声烛影,其实,问题的关键在于“黑杀将军”,他预先知道了太祖的死期,而只有认识“黑杀将军”,才能真正理解宋朝的崇祀道教现象。宋真宗当上皇帝看似因为大哥与二哥或病或死先后出局,但谁能保证宋真宗不是谋略大师,又有谁能算定宋真宗就是真正的赢家?其实宋真宗的血脉只是相当可疑地传了一代人,宋朝有六个皇帝是宋真宗的四弟赵元份的后裔。
　　比如,电视剧描写宋仁宗与曹皇后为了治理国家而相互支持、相互理解的深厚情感,但吴铮强直言,宋仁宗哪有一丁点儿爱过曹皇后?仁宗只爱张贵妃,他只想跟张贵妃生下皇子。但仁宗的皇子全部早夭,无法想象曹皇后做过些什么,只知道仁宗想废黜曹皇后,就连病中都在呼喊皇后“谋大逆”。
　　比如,该书认为,宋仁宗的身世之所以不清不白,是因为真宗必须保证无法生育的刘皇后能够垂帘听政。仁宗指控曹皇后“谋大逆”,英宗怀疑曹皇后有废立之举,也都是曹皇后在谋划“同听政”。宋神宗一代英武,他推行的新政,也可以理解为太宗的皇四子与皇三子的路线之争。可惜神宗英年早逝,留下的皇子都没有成年,于是,他的母亲英宗高皇后,就以太皇太后的名义垂帘听政并彻底废除新法。哲宗亲政后,不但恢复了新政,而且废黜祖母高氏给自己安排的孟皇后。新立的刘皇后野心勃勃,然而新生的皇子夭折,哲宗本人也伤心过度不寿而终。哲宗死因已无从追究,但徽宗的继位,显然与神宗向皇后排挤哲宗生母朱太妃密切相关,所以,向太后的垂帘听政未必只是徽宗的需要,更可能是向太后与徽宗联合夺嫡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
　　据此,北宋党争风行,有了新的解释。真宗刘皇后、仁宗曹皇后、英宗高皇后、神宗向皇后连续垂帘听政,构成了宋朝宫廷史的太后听政的时代。“这个现象的影响不局限于宫廷内部,更是仁宗朝以来北宋党争的根源之一,抽离了宫廷政治的视角,北宋政治的悲剧就会被简单地归咎于书生清谈误国。”
　　南宋的发展轨迹,也没能摆脱宫廷斗争的羁绊。宋徽宗在宋金战争中禅让于皇太子,开启了两宋的太上皇时代。每一个太上皇的出现都是一部家庭伦理的悲剧,帝王家的每一次伦理悲剧,都深刻地决定着王朝命运的走向,靖康之难、苗刘之变、绍熙政变,无不如此。
　　直到权臣政治登上历史舞台。但《官家的心事》认识到,每一个权臣背后其实都有后宫的支援,说到底还是与宫廷政治有关。韩侂胄背后是高宗吴皇后与宁宗韩皇后,史弥远是与宁宗杨皇后联合专政,贾似道的姐姐是理宗的贵妃。正所谓“荣辱与共”,皇帝、后宫与权臣的导传性更替,决定着权臣最后的命运,如韩侂胄的北伐及其被杀,史弥远扶植理学成为正统思想,贾似道的和战之策及其窜死等,无一例外。
　　从宫廷政治的视角,重新审视两宋的政治风云,确实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派系持久战
　　可见,宋朝高层围绕皇位继承展开的权力斗争异常激烈,深不可测,皇子、后妃、宦官、外戚、宗室、权臣等各方参与者无一缺席。宋朝的宫廷政治错综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此前的朝代。只不过由于历史记载的隐讳与掩盖,才显得“岁月静好”而已。
　　《官家的心事》通过宫廷政治的视角,将宋朝政治史划分为皇帝、皇太后、太上皇与权相四个时期,并进一步分析了宋朝政治的派系问题。
　　太宗朝的夺嫡之争中,赵廷美、赵元佐、赵元僖作为失败者出局,皇三子赵元侃成为宋真宗。结果真宗传仁宗而绝嗣,宋朝皇帝世系又回到太子四子赵元份这支,由赵元份的孙子赵宗实继位并传三代四帝,随后北宋灭亡。所以,太宗四个儿子与皇位的复杂关系,奠定了北宋宫廷政治的基本格局。
　　至于南宋,虽然宋朝的皇位传承由孝宗而回归到太祖世系,但孝宗与高宗不但存在主战与主和的立场冲突,而且在位时长期受制于德寿宫太上皇的势力。高宗去世后,孝宗很快也退位当太上皇,继位的光宗与宁宗虽是孝宗的子、孙,却为了巩固权势而主动靠拢高宗吴皇后。结果,光宗在绍熙政变中被迫退位,而宁宗依靠太皇太后吴氏而继统,大权最终旁落于吴太后的亲信韩侂胄之手,以及出自吴太后慈福宫的杨皇后及史弥远。因此,重新继统的太祖后裔孝宗、光宗、宁宗,很大程度上无法掌控宋朝的政权。宁宗之后的理宗,则是依赖史弥远、杨皇后的政治阴谋而继位。
　　吴铮强认为,总览三百年宋朝宫廷政治,在宋太祖、钦宗之外,其实有五大派系:太宗、真宗、刘皇后、仁宗系,政治上追求“无为”“太平”；英宗、神宗、哲宗、徽宗,政治上否定仁宗,转而追求变法“大有为”；仁宗曹皇后、英宗高皇后、神宗向皇后、哲宗孟皇后,这个后宫政治派系,可以看作是真宗晚年以寇准为首的太子党的延续,政治上激烈反对变法路线,开创了庆历、元祐的特殊政治传统,并在南宋通过哲宗孟皇后确立庆历、元祐政治的正统性；高宗、吴皇后以及受其支配的孝宗、光宗、宁宗,这个统治集团基本维系着宋金和议的局面；杨皇后、史弥远、理宗、度宗、贾似道,孝宗一系三代而绝嗣,理宗开创了南宋皇帝的第二个世系,但最后的权臣贾似道嫉恨之前的史弥远集团,加速了南宋亡于蒙元的进程。
　　宫廷政治向来是官方修史刻意回避和掩盖的领域,宫廷斗争不只是权力之争,也往往是政治史的题眼所在。从这个角度看宋史,很多不合理的现象有了相对合理的解答。当然,《官家的心事》种种论述未必完全正确,却提供了一条宋史研究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