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
吴为 著
乐府文化·中信出版集团

①外公教吴为拉二胡
②外公的字条
③外公的鸟笼


从小被外公外婆养育长大的90后女孩吴为,与老人感情极深,但是外公外婆离开人世的时候,因为学业的关系,她没能陪伴在身边。吴为无法接受这样的离开与告别,作为摄影艺术生的她,选择拿起相机,从老宅到老家,从亲人到故旧,一点点追索和记录外公外婆的生命痕迹。在这个过程中,她回忆童年和外公外婆之间的点点滴滴,也重新认识了外公外婆更完整的人生。
□吴为
2020年3月24日,我回到和外公外婆曾一同居住的家。在日后一次次的整理中,发现了越来越多他们留下的物件。最开始构想拍摄画面时,想要还原他们在我心中并没有离开的样子,想要画眉鸟在空中飞,想要营造棋局下到一半,人仿佛刚出门,等会儿就会回来的影像。但身处布满尘埃的家中,每一个空落落的鸟笼,每一堆杂乱的衣服,都在讲述同一件事——两位老人已经去世了。
没办法再自我欺骗,只能将物品一件件摆在桌子上,一摞摞放在一起。我抚摸它们、观看它们、感受它们,和它们长时间地相处,就像以前和外公外婆长时间地相处一样。我看见不曾了解过的他们,看见我妈妈不曾了解过的他们,也看见他们自己也许都忘了的那些人生部分。他们的热爱、真情、勤俭、吝啬……都留在了物件里。
我也在那么多信件、明信片和礼物中,看到我对他们爱的表达。我曾在其中一遍遍述说,有多爱他们。但那时真的懂得爱是什么吗?真的爱过他们吗?我从未想过他们许下了什么生日愿望,从未放弃更多和同伴玩耍的时间来陪伴他们。我向往外面更大的世界,没有对他们的衰老做过丝毫准备。我拿着外公生日时,我们送给他的一整罐手折的千纸鹤,非常困惑:收礼物的人去了哪里?为什么玻璃罐留在了这里?爱的表达有什么意义?如果人会离开,只有东西能留下,那送礼物这个行为有必要吗?
也许,即使人离开了,爱也存在。而且正因为人会离开,所以爱的表达,要更及时、直接、勇敢、不遗余力。
在密集拍摄的阶段,我几乎每天都去整理外公外婆的遗物,有些物件就放在原位拍摄,有些东西抱到车库搭建的影棚中再创作。有一天我找到了一个外婆手缝的小黑布包,里面装着一张珠宝金饰的发票、两封我八岁时写给她的信、一张水晶项链鉴定结果书、一张中国银行的外汇兑换券、一张外婆的爸爸和她弟弟合影的底片、三张记账单、一张收条、一张计息收费单、三张人民医院的门诊收据、两张定期储蓄大额存单和两张我一百天时的底片。那天下午我举着小包哭了很久。我太清楚珠宝金饰、水晶项链、银行存款这些东西在外婆心中的地位,没想到,我和它们同等重要。看着那两张我一百天时单薄的底片,立刻看到了外婆和妈妈把小小的我抱到照相馆,郑重记录下我成长历程的瞬间。我拍摄了小包,也把每样东西取出来,拍下它们的原貌和展开的样子。我太想留住它们了。我留不住他们,现在只剩了这些东西,就用摄影的方式,把它们挨个全部拍下来,一样也不漏。
我时常有新的发现,整理外公的抽屉,看到一张叠起来的白纸条,正准备丢掉,展开一看是外公手写的字:我们修表去了。我就又哭了很久。这张一点不起眼的字条,把我带回了那个平凡的,吹着微风,没有任何大事发生,完全不值得记住的午后。外公坐在书桌前,从衣兜中取出笔,写下这张纸条,就和外婆出门去修表了。我们真实的生活,真切的人生,是这些不起眼的时刻连贯起来的。但在经历的那一刻,我们往往觉得它太微不足道了,太轻飘飘,太不值得留念。从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这张字条回到了我手里,激荡起如此浓烈的思念和情绪。我太想回到那个下午了,但我手里只有那个下午存在过的,一点微弱的证据。
这样的拍摄方式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在整理物件、哭泣、拍摄、整理照片的创作流程中循环着。我常能梦见外公外婆,他们在梦里拥抱我。那种拥抱,醒来之后还在身上,我就赖会儿床,在那个感受里多待一会儿。妈妈有时来老房子接我,看我哭得筋疲力尽,总说:“你不要做了,不要陷在里面了。”我不想让她担心,就说:“‘艺术家’都是这样工作的。”有天晚上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各种回忆涌来,以为忘掉的过去,同一时间来到了面前。我喘不上气,就到院子里走路,等身体缓过来。我大量地看文学和摄影作品,看其他人如何讲述家庭情感、拍摄家庭故事。我浸泡在回忆和创作的海洋里,再痛苦,只允许自己换气,不允许自己上岸。
妈妈尽管口头上不支持我,但一直在陪伴和协助,她是非常好的助手。多数时候她都极度不理解我的行为,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千纸鹤一个个从玻璃罐中拿出来,粘上蓝丁胶,固定在一块黑布上。她说我做的是“无用功”,把东西从这里搬到那里,一会儿拿出来,过会儿又放回去。她也不赞同我把外公外婆留下的X光片贴满家中的窗户,她说如果对面的邻居看到,肯定会报警的,太瘆得慌了。即使不认同,她也搭着梯子帮我贴,一边贴一边瘪着嘴摇头晃脑。
随着遗物整理越发细致,也因为在论文写作过程中,对于诸多艺术家如何拍摄同类主题有了更为广阔和深入的研究,我改变了影像策略。我不再执着于记录每个物件,而是将它们分类整合,展现这些物件的体量,也让观者产生视觉的新鲜感。我将外公的很多鸟笼放在一起,将外婆的所有鞋垫堆起来,将他们收藏的若干把扇子做成一个造型……我试图不仅仅以外孙女的视角来拍摄,而是尝试将私人情感转化为艺术创作,让观众能从单张影像中,直接看到老人的生活习惯与志趣,获得更大的信息量。
遗物和家庭空间的拍摄持续了近一年,遇到瓶颈就停一停、歇一歇,寻找办法,后期很少掉眼泪,因为再哭就来不及拍完了。前期多数是今天遇到什么就拍摄什么,对什么物件产生了情感连接就优先表达什么。后期更有条理、更紧凑,每天都有清晰的目标,比如今天要拍一堆鞋子,拍到这张能使用,过关了,再拍下一组物件,更像是项目里还缺什么就拍摄什么。
2020年4月,小区里在商量装电梯,要砍掉外公外婆房间窗前的那棵大树。那树一直长在那里,从他们的窗看出去,是郁郁葱葱的绿。砍树那天我在场,有人护着树,有人护着电梯。我一句话也不想讲,搬着小板凳坐在车库门口生气。生了一会儿气发现不对劲,等树砍完,楼上的风景就全变了,赶快跑上去拍了几张从窗户看出去的景。树砍了,枝满地,我拖了一枝树干到影棚里,仔仔细细拍它。几个月后,它完全枯萎了,我又拍了一次。从外公外婆的窗看出去,从此空空荡荡,那棵树砍得彻底,像从没出现过。
(本文摘选自《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