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树叶都没掉

齐鲁晚报     2023年12月19日
  □火锅

  今天在那处有名的泉水池子边遇到了一位健谈的老太太。
  我们走到池边的时候,大约下午1点半。午后阳光正好,她坐在石头栏杆旁一个显然是专座的软椅子上,脚抬起来正好抵住一棵树。
  我对朋友说:“以前这个池子有好多跳水和游泳的人。”
  老太太马上接上话:“你们知道这个池子死过多少人吗?四十多个!”
  她举起四根手指头。
  我们惊诧地问:“都是怎么死的?是跳水的时候头碰到池底的石头了吗?”
  她答不是的。死的大都是四十多岁的壮年男人,喝了酒脱了衣服就跳,泉水太凉,一激,血管就炸了。有的则是被一口水呛住了。
  “有一个男的,我们街坊都认识,是游泳教练,48岁,就在我眼前出的事呀!”
  “他跳进去就没动静了。大家把他捞上来,给他做心脏按压,他已经又重新喘气了,我给他叫了救护车。可是这窄胡同车进不来,好不容易抬上去了,没救过来,死在车里了。”
  “上有老,下有小,多疼人呀!”
  老太太的叙事既娴熟,也有真正的感情。她讲,池子左手边这个有十几间房子的院子,就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她丈夫的祖上是旧时王爷的侍卫,传到他们这代是十八辈了。她二十岁嫁过来,生了四个闺女。三十年前老伴儿死了,但是他留下的花,她还给他养着。
  “喏,都在那里。”
  池子边摆着整整齐齐的花,是不是三十年前的,并不重要,又不是《金锁记》里的月亮。
  老太太讲,她在池子边住了大半辈子。有儿子的街坊们房子都没卖,没儿子的街坊大都把房子卖掉了。十几年前,一个院子也就卖两三百万,几个闺女一人分几十万。池子边的房子潮,她已经换了一个膝盖了,还有一个街坊,两个膝盖都换了。但是也有的人啥事没有。
  我问:“听您口音像是我老乡呢。”
  果然是。
  她讲自己在农村长大,爷爷特别凶,重男轻女,奶奶生了不少孩子,最后只留下了她爸爸和叔叔两个男孩。她是家中老大,按农村习俗,女孩出生三天要打耳朵眼,她妈妈问公公给不给孩子打,那人冷冷地说,打什么打?过不了七天就死了。
  她高小毕业后到济南炼钢厂工作。她的当过八路军的父亲专门到济南来指导她选岗位和定亲事。她说父亲到底是有见识,让她选了“化学分析室”。果然,上着班,厂子里还派老师过来讲知识。“我一个高小毕业的人,也学了不少化学知识。”
  她讲,父亲一到济南,刚走到她的厂子门口,正好有人过来找她,要给她介绍对象。她父亲当即跟着介绍人到男方家里考察,走到这里一看池子边大片的宅子,马上就拍板同意了。
  “碰这么巧,这不就是命吗?”其实当时她自己已经相中了一个人,那人在市政府工作,就这么散了。前面几十年还一直有联系来着。 
  “我父亲活到九十岁不准备活了。他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可是他身体还好着呢,饿了好多天才不行的。”
  她丈夫对她好,可是他一大家子都欺负这个外地农村来的媳妇。他是老大,弟弟、妹妹、妯娌经常打骂嫂子,他还不敢护着,顶多替她挨两下揍。她嫁过来头几年连续生了两个闺女,然后又生了一对“双生”闺女。她丈夫非常失望,只顾埋头喝酒。她没有婆婆,又带孩子又上班,邻居说“这家媳妇的眼睛没睁开过”,因为睡不够。
  她讲,旁人说她像个刺猬,人还没怎么样,她就竖起满身的刺。
  “我没办法呀!都欺负我,我还能任由你们欺负不成?”
  她带大了孩子,后来公公又找了个后老伴,她把他们侍候走了,又帮着四个闺女带大了孩子。现在她八十三岁了,一个人住在老宅子里。
  “那些欺负我的人都没我过得好。可是有一样,白天池子边上总有人和我说话,到了晚上我把院门一锁,十几间黑洞洞的房子。”
  她沉默一会儿。
  这时候清洁工拿着捞树叶的网走过来。她大声说:“老张,今天省你的事了。我在这儿坐一天了,一片树叶都没掉。”
  老张说:“这眼看又两点了,您该睡午觉了。”
  “可不是!”她抬头看看太阳,“两个姑娘陪我聊天,有一个还是我老乡……”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感谢我们陪她,说老年人话多,让我们多担待。
  我们告辞,又看一眼池子,池子里的确干干净净,一片树叶都没有。几条金黄的鱼在池底游泳,午后明亮的光线折射令它们如梦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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