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冬至:井底微阳回未回

齐鲁晚报     2023年12月22日
  □赵柒斤

  记忆深处的冬至,寒风呼啸,天气阴冷,小小的我,跟着父亲去上坟扫墓,联想到的是死亡和黑暗的恐惧。
  可史料中的“冬至”是光明。明史学家谢肇淛《五杂俎》卷二曰:“冬至日当南极,晷景极长,故有履长之贺,非也。夫晷景极长,则昼漏极短。圣人惜寸阴,惟日不足,至短之日,何以贺为?盖冬至一阳初生,日由此渐长,有剥而就复,乱而复治之机。不贺其盛,而贺其发端者,古人‘月恒’‘日升’之义也。”由此,自汉代始,人们认定冬至是天地阳气回升的开端,预示一个循环重新开始,是大吉之日。于是,皇帝在此日祭天,群臣互相祝贺,正所谓“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
  唐宋时期,“冬至”的地位进一步抬高,内外官吏均放七天长假,跟现在过年一样,正所谓“冬至大过年”。宋孟元老史料笔记《东京梦华录》卷十“冬至”条谓:“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
  唐宋文人纷纷写诗作词咏颂“冬至”。唐代“诗圣”杜甫除了《小至》诗,还留下《冬至》《至日》《至后》等佳作,从“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到“诗成吟咏转凄凉”,杜甫5首“冬至”七律诗,时令虽一致,表达的思想情感却截然不同,从“希望”到“绝望”的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唐代“诗魔”白居易的冬至则是满满的孤独寂寞冷,从“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十一月中长至夜,三千里外远行人”到“三峡南宾城最远,一年冬至夜偏长”,体会不出丝毫“阳气”。
  而心胸豁达、超凡脱俗的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于熙宁五年就任杭州通判时冬至日“独游吉祥寺”,留下的一首冬至诗跟我感受到的冬至如出一辙。我印象和感觉的“冬至”,意味着冬天的真正来临,“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冬至进九”等民谚形象地说明冬至后的天气变化。“井底微阳回未回,萧萧寒雨湿枯荄。何人更似苏夫子,不是花时肯独来。”冬至这天,苏轼用几个意象的组合描绘出了寒冷而又带有生机的景象,“井底微阳”暗示着天气将逐渐转暖,但地底深处的暖意尚未升腾,这种“回未回”的状态象征着大自然的阴阳交替,与诸多冬至古诗词非常肯定“春又回”有着明显区别,十分契合大自然景象且极具生命力。诗的第二句交代了产生“回未回”的原因,既暗承生机勃勃而待发的内在意蕴,又在字面上使用了“萧萧寒雨”“枯荄”两个了无生气的意象。冬至这天,雨嘀嘀嗒嗒下个不停,寒气逼人,所湿润的仍然是一片枯黄草根,言下之意天气仍未转暖。然而,这毕竟是江南的冬至,风尽管“萧萧”却不似北国那般刺骨,雨尽管寒冽却不似塞北那样冰冷,这一切又隐隐给人希望,一个漫不经心的“湿”字,似乎加重了诗人心头希望的分量。
  苏轼一生“历典八州”,但“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其中“荒蛮之地”的惠州、儋州是他步入老年后的“贬谪”之所。绍圣元年,58岁的苏轼因所谓“讥讪先帝”罪名被贬岭南,以宁远军节度副使(不得签署公事)的虚职被安置于惠州;4年后,已过花甲的苏轼又被一页纸撵到“食无肉,病无医,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的儋州,且不得食官粮、住官舍、签公事,他却感叹“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用积蓄在城南桄榔林下买地结茅为偃息之所,并自得其乐命名“桄榔庵”,虽食不果腹,他却依然“劝俗劝农劝读劝和”。他的心中,仿佛一切因冬至的到来,蕴含着希望的阳光,尽管是那么微弱,可毋庸置疑的是阳气肯定开始回升。
  自汉代起,人们认定“冬至阳气升”,然而面对大自然暗蕴的无限生机,又有几人能像苏轼那样了解。纵览古诗词里的“冬至”,人们皆满心欢喜地“道贺”“庆祝”,却鲜有人知道这些都是经历了多少凄风苦雨才得来的,又有谁能不仅欣赏“日近山红暖气新”,而且能在其枯荄时期、萧萧寒雨时节稍加眷顾。“何人更似苏夫子,不是花时肯独来。”苏轼的“冬至”与众不同,既表达了他不为仕途坎坷的处境左右,始终执着生活的旷达情怀,又体现了他对凡夫俗子趋炎附势行径的鄙视,显示出千古一人独特的情趣和不拘泥于世俗的风格,寓意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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