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最忆是水步

齐鲁晚报     2024年01月19日
  □赵芳芳

  广东省台山市的水步镇,离我从前居住的台城镇城东路73号,约莫不到一小时路程,可迄今为止,只去过两次。第一次,跟同学冰姐到她家,坐长途汽车,走小路,过田基,进村。冰姐老家已不住人,尘埃中,我辨认出一张椅子,不由得大呼“哇”。这把在电影上见过的椅子,高背,四方座板,两边还有扶手。
  第二次,最近,当刘荒田老师递上他的新作《我的台山小镇》,一种熟悉的味道从书页沁出,思绪顷刻间回到那个小镇,暌违已久的水步镇。模糊记得,街角拐弯处,有个小小的高高的钟楼。
  夕阳西下,我把《我的台山小镇》读到书末,没找到小钟楼,也许是我记忆错觉,却有许多熟悉的风物、场景、方言俚语迎面而来。镜画店,单车站,粪闾,蛮石,碓坑,担饼……“我写下来,是为了把江河日下的私人记忆固定下来,供人我观照和反思”,文字反射夕阳余晖,细细回味,心思又回到书里,而此刻,最先想到的是《祖屋的碓声》末尾,“我走到碓尾,轻轻蹬一下,砰的一声,从岁月深处缓缓飘来,带着游子最深沉的悔恨,那是,母亲的手指滴血的嗒嗒之声啊”,这种愧疚,深藏心底五十多年,终于在晚年,借助笔墨释放。我知道,母亲早就原谅儿子,儿子却依然把愧悔留存纸上,公之于世,对自己如此不留情面,也是作者一贯的写作姿态。多少人忆往昔,都不自觉文过饰非,甚至大人物也难逃此等逻辑。然而刘荒田叙事记人不避讳,不粉饰,不雕琢,不隐藏,真实完整呈现原始状态,凭读者自行判断。自己的祖母,“是以攫取利益奋不顾身的行迹获得‘鸡婆’的诨名的”;姐姐出嫁时哭了,“不知是她意识到从此离开爹娘,悲从中来,还是遵从大妗婆的训导——哭着出嫁才大吉大利”;“我觉得中国人性格也迷糊,棱角被磨,都成了鹅卵石,把怯懦和苟且都包在里面”。笔触冷静而深刻。
  在大时代背景下,记录小人物故事,是文学创作长盛不衰的主题。刘荒田的姐姐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出嫁,围绕姐姐嫁人,刘荒田以小说家笔法,详细而曲折地记录前后发生的事,过程涉及金钱、亲情、友情、国情,唯独没有爱情。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不实不足的时代,奢谈什么爱情?甚至这样的婚姻,还连累自己和家人,丢工作,受批判。篇末,作者这样写:“在人生的末尾反顾,对一生只一次的婚姻(连同爱情,如果有的话)如何评估?不管她自己还是别的亲人、乡亲、朋友、邻居,结论倒是一致:平顺、和谐、圆满。”读完这一段,悬着的心总算有了着落。全篇叙述不动声色,却时有暗涌,步步惊心。同为婚姻中的女性,中学教师阿彩、女招待媚姑是另一种光景:阿彩为工作调动嫁人,却因造化弄人而寡居;媚姑终生都在寻找,找有钱男人养活自己,最后“一个香港回来的老家伙找上门,我嫁给他”。这些女性的生活,或者说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婚姻,都跟实质利益有关,却跟爱情无缘。不禁感叹,当生存、温饱衍为人生要义时,其他,大可暂居“其他”,小人物命运在时代洪流中,如草芥尘埃。
  此外,发小阿木、剪毛佬强哥、班主任陈老师以及在篇中偶尔闪现的媒婆、雷书记、民政等人物,有的虽寥寥几笔,却异常传神,不由得唤起我的记忆,形似或神似的记忆,皆因那些场景和人,都曾出现在同为台山人的人生旅途中。作者用了整整一篇文字抒写的水埠头,也是我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水埠头,既是水步镇的,也是台山任何地方的。他的水埠头,“游子羞于表白但长存于心的乡愁”,在他家“永益隆”外面。我的水埠头,在外婆的锦昌村边,长大后回到这个小村子,来到水埠头,“蛮石”台阶在小草的疯狂侵袭下,全盘陷落,眼前景物不复从前,而外婆身影宛然如昨。
  水步镇这样的岭南小镇,在台山、在广东、在莽莽大地上,如天上星星,默默散发寥落的光。最近,带着《我的台山小镇》,我与父亲一起回了一趟台山,回到我的小镇台城,重走几十年前居住的城东路。从台城二小往对面73号张望,却认不出哪扇窗户曾是属于我们的家,父亲一脸迷惘,似乎从没来过这里。
  书写,是对时间、对遗忘的对抗。我在《我的台山小镇》举目张望,希冀与更多的“永益隆”“水埠头”相遇,完成一次身体与情感同行的故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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