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腹物成席上餐

齐鲁晚报     2024年02月27日
  □雨茂

  二十多年前,我撰写学位论文时,读了很多张炜的小说,《九月寓言》是其中之一,许多情节印象深刻,其中尤以地瓜的故事最为难忘。小说里,地瓜是小村人的主食,可以烤着吃,亦可以蒸煮后吃,人们将地瓜干磨成粉,用来做水饺、馒头和饼子,甚至还用来摊煎饼。总之,面粉可以做成的食物,地瓜粉几乎都能做。地瓜吃多了容易腹胀,只能不停地奔跑,有人借此逃出小村,也有人因为饥饿被两块煮地瓜噎死。
  《九月寓言》写的是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事,我生在上世纪70年代初,在那个瓜菜半年粮的时代,地瓜一直是果腹的主力军,小说能引起我的共鸣,原因即在此。家乡人民不叫地瓜,唤作红苕,学名番薯,城里人称红薯居多,后来渐渐成了主流名称。我外出读书,发现各地对红薯的叫法颇异,比如山芋、白芋、番芋、甘薯、白薯、甜薯……一种寻常粮食作物,居然有这么多叫法,足以说明它的种植范围广,深受老百姓喜爱,是不可或缺的美味佳肴。
  但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红薯带来的记忆并不好,除了让人产生饱腹感外,它几乎一无是处。
  家乡主要的粮食作物是水稻、玉米与小麦。我小时候,因为人多地少,加之粮食亩产不高,根本支撑不了一年所需的口粮,而红薯产量高,正好可以补上缺口。
  每年秋天,红薯收获后,大部分分给社员,少部分留作种子。红薯怕冻,不耐储藏,难以抗过寒冬,生产队于是修建了大屋窖。所谓的大屋窖,其实就是土墙草顶的茅屋,或者叫土法温室,加温原理与北方的火炕类似。稍有不同的是,大屋窖的锅灶埋在里屋,只有烧火在外屋,水蒸气既可以加热室温,还可以增加湿度。
  每年春分前后,找一块背风向阳的土地,施足底肥,起垄挖沟,埋下薯种,开始繁育红薯苗。四十多天后,薯种长出约两尺左右的藤蔓,就可以移栽到大田里了。芒种到夏至这段时间,是扦插红薯苗的最佳时机,也是收割小麦的时节,农民还要照管正在拔节扬花的玉米,最忙的“三夏”季终于来了。小麦收获后,马上施肥,刨沟做垄,找一个雨后的早晨,赶紧扦插薯苗。老乡把这叫“栽红苕”,技术难度不大,体力要求不高,老人小孩都参加抢种。每年这段时间,中小学要放忙假,老师、学生都回家帮忙,我也在这个时候学会了割小麦、栽红苕、播豇豆、种丝瓜……明白了什么叫“汗滴禾下土”,体会了稼穑艰难。
  红薯命贱,少有虫害,管理方便,只要雨水充足、排水方便,几乎可以坐等丰收。每到暑假,苕藤疯长,或红或黄、或白或紫的苕花遍地开放。鲜嫩的苕叶权当蔬菜吃,多汁的苕藤可以养猪喂牛,连野兔都来赴这场飨宴。
  10月是红薯收获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可以分到数百斤甚至上千斤红薯。人们用它做大米红薯稀饭,或者蒸煮后当主食。小孩爱吃烤红薯,煮饭时顺便放在灶膛里烤熟;干焅最受大人欢迎,因为它能使红薯流出让人垂涎的蜜汁。当时生活困难,红薯是主粮,有些人家顿顿吃红薯,再烧些酸菜汤佐餐,没有油星儿,也不加其他调料,只放咸盐,偶尔在汤里加一点豌豆粉丝就是难得的美味。我亲眼看见一位同学放学后蹲在屋檐下,就着酸菜汤吃红薯,弓腰皱眉的样子让人揪心。
  红薯吃多了烧心胀气、胃里反酸。当年用红薯充饥的人,胃大多不太好,我也是如此。
  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朋友,他们老家称红薯为白芋,无论白皮、红皮、黄皮、紫皮都这么叫。他小时候,早餐通常是白芋加玉米面熬煮成的稀饭,人吃饱后,就喂猪。他记忆最深刻的话,就是父亲常常催促他们:“赶紧吃,吃完喂猪。”妹妹小,不能吃白芋,母亲就用布袋子装一点大米,放在白芋稀饭里煮熟给妹妹吃。有时妹妹吃不完,他才可以吃一点,感觉是莫大的享受。那时大米很金贵,只有家里来了贵客或是重大节日,才能吃到大米稀饭。白芋多的人家就晒一些白芋干,吃起来有韧劲,糖分更足。也有人家把白芋干磨成粉,做饼吃,但必须趁热吃,否则会变硬。这东西消化困难,不能多吃,吃多了胃难受。
  以红薯为主粮的地方,人们腻烦它;不出产红薯的地方,人们却喜爱它。东北人称红薯为地瓜。一位在黑龙江长大的朋友说他小时候主要吃土豆,一次父亲去辽南,带回一袋地瓜,让吃腻了土豆的家人特别新奇,无论烤着吃还是煮着吃,都觉得甘甜可口。我夫人也是东北人,偏爱吃红薯,家里常备有红薯。她不爱把红薯放在稀饭或者米饭里煮,喜欢单独蒸熟了吃,外出看到烤红薯,总是经不住焦香与甜香交织的诱惑。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粮食问题迎刃而解,红薯不受待见了,大米白面成了主食。人们就把红薯制成淀粉,用来做焖子、滑肉、小酥肉、酸辣粉、炒凉粉、东北拉皮、肉末粉皮……从前上不了台面的红薯咸鱼翻身,广受食客欢迎。
  近年来,红薯的营养价值受到人们的重视,市场需求刺激了科研与生产,不断有新品种被研发出来,比如蜜薯、烟薯、龙薯、西瓜红、紫薯王、冰激凌红薯、特短蔓黑薯等。
  如今各地饭店大都有一道菜叫“五谷丰登”,亦称“大丰收”,颜色丰富但做法极简,就是将红薯、玉米、山药、花生等放在笼屉里蒸熟,大家各取所需。我发现,红薯是最受欢迎的。当年的果腹物,如今成了众人追捧的席上餐,我乐见这种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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