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潍坊画家为何火了一千多年?

五代时期山水画宗师李营丘画里画外事

齐鲁晚报     2024年03月02日
  青州李成纪念馆内的李成塑像。
  李成、王晓《读碑窠石图》,现藏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一千多年前的画家李成目前在潍坊很火。潍坊是中国画都,书画领域的标杆,生于此地的他堪称历史上最拿得出手的国画宗师,龙年潍坊初编美术史他居首位,近来更见相关长篇专题介绍。只是基本都说他的画,一个版一二幅,多达9幅。实际上,确认李成的真迹只有一幅,即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读碑窠石图》,赝品说太多恐也无益。他为什么一直火了一千多年?本文就谈谈李成画里画外的事儿。

  □张漱耳

没落贵族易成才
  李成,字咸熙,生于公元919年,卒于967年,仅有48周岁。其生年若以当时年号那可多了去了:为南吴天佑十六年、武义元年、后梁贞明五年、前蜀乾德元年、吴越贞明五年、闵贞明五年……不消再往下说都明白了,这是唐末五代的乱世,光皇帝就并存有十多个。
  这个乱世,居然出了这么一位山水画牛人:他姓名被尊称“李营丘。“营丘”,齐国国都也,春秋时由姜太公建立,治所在今潍坊市的昌乐县营丘镇,早先的名气大大超越北海和青州,李营丘如同大文学家孔融尊称“孔北海”、大书法家李邕尊称“李北海”,具有同样的荣耀。时凡作山水画,或者谈论山水画的人,都把李成列为“古今第一”。有流行语“开谈不言李营丘,说尽山水是枉然”。甚至那些最喜欢说三道四、吹毛求疵的人,也对他表示宾服,不敢直呼其名,而尊称“李营丘”。作为山水绘画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后世将他与董源、范宽并称为“三家鼎峙,百代标程”,此后众多山水大家,如范宽、郭熙、王洗、许道宁、燕文贵等,与他有直接承传关系……
  乱世之中且又英年早逝,还能成为“宗师”。充分说明,作画不同于其它能力,笔性与生俱来,具备天赋异禀乃决定因素,大师不大师也不用活到七老八十。
  李成并非诞生寻常百姓家,他是唐宗室后裔。祖父李鼎为唐末国子监祭酒,掌着皇室吃喝拉撒玩,祭酒职别从四品,国子监的最高职别。后放苏州刺史。公元898年,苏州被攻击,吴越及南唐割据形成,这样的时代其实风险与机会并存,但深受儒家忠君思想影响的他不事二主,退职携眷迁往营丘。李成父亲李瑜也是安分守己,居营丘时推脱不过,仅做过青州推官。
  李成即生于斯长于斯。《图画见闻志》有云:“(成)祖、父皆以儒学吏事闻于时”。刘道醇《圣朝名画评》记载李成:“吾儒者,粗识去就,性爱山水,弄笔自适,岂能奔走豪士之门与工技同处哉。”即不能把李成同列为民间画工,他既是一位文人士大夫,又能做到画艺高超过人。仕途上只因祖父辈都不愿钻营谋利的儒生,在唐末天下大乱,北方有五代,南方有十国的乱势,李家沦为了前朝的一群没落贵族。
  鲁迅说过,经小康沦入贫困可以看清人世真面目。又说过破落户子弟比暴发户子弟更有创造力。论看透世事,天下恐无人能比上鲁迅。照他的理论,正是不得志的生存环境,反而助力李成成为画界大师。余也略通绘事,见不少画家条件变优越、换了大房子后,好画也画不出来了。所以,与国画关系大非物质条件而是精神境界。
  所有受儒家思想教育的文人墨客,都想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没有这种追求也不行。李成中青年时代,虽然遭遇战乱,却一直在努力为科举、为入仕做准备,只是迟迟没有等来像先朝(唐代)那样以词章取士的时代。等不及了,想依靠朋友。可他不是幸运之人,关键时刻还忒寸,终生未获施展平台。
  公元959年春节后,李成结识后周枢密使王朴,这枢密使相当于宰相,广顺年间世宗柴荣担任镇宁节度使时,王朴就给他打工。柴荣即位后,王朴深受重用,累官至枢密使、检校太保。此人与柴荣相知相得,话语权了的!王朴了解李成后决定对柴荣保荐。但他在三月,奉旨要视察汴口。就对李成说,不用急,归朝报奏后,我打包票,你到枢密院上班。
  4月25日,王朴回京先去拜访前任宰相李谷,当天拜访完即去面见柴荣,准备将包括保荐李成在内的诸事条陈。不料在与李谷交谈中,突然昏倒,猝然离世(猜测可能突发脑溢血),享年五十四岁。
  这次是李成做官最近的一步,一坨狗屎在脚下就是没踩上。像是老天的有意安排,直接打击得他怀疑起了人生:罢了!富不过三代,李家注定报国无门了。
“铁粉”令他很不爽
  王朴猝死,李成“郁郁不得志”,暂绝了仕途念头,一门心思寄情山水,同时也开始纵情于诗酒。日常生活虽然很不堪,但是画画自此以后,进入了自娱自乐状态。再也无须趋炎附势,按捺住性子为任何人作画,天王老子也不行。
  《宣和画谱》记载了下面一个事:权贵孙四皓,擅书法,好蓄画,尤其酷爱李成山水,就致信李成,邀其来京,给他和有头有脸的人物画画。
  李成接信后非常不爽,心想:我又不是官场人士,凭什么由你呼来唤去,还指定给这给那画,去你妈的吧!把信一团弄扔到了地上。
  孙四皓只好通过重金贿赂李成的同乡、朋友,以及在京的一些官员等,千方百计,搜寻到了很多李成的画。
  后来李成到京城赶考,孙四皓“卑辞、厚礼,复招之”,再邀李成到他家中作画。李成猜测他可能是真没有自己的画,带着准备画一张的打算去孙家。孙四皓没吃透李成心态,迎客进门,首先引导李成到客厅、到书房、到卧室看满壁李成的画作,边走边得意地诉说这些画的来之不易,满以为画家产生这样的看法:他是多么喜欢自己的画啊。这倒情真。大宋后来大兴画院,街头画家高益就是他向宋太宗推荐的画院待诏。惜李成生不逢时,倘晚生几十年,孙四皓一准会把这位大师级画家荐到宫廷画院。
  李成跟着孙四皓转完,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回到客厅,便提出告辞。孙四皓错愕了:“这是……”李成说了一句:“你这不是有我的画了吗?怎么还要我画?是拿我的画送人买好?”
  孙四皓一脸尴尬:“我是特喜欢你的画,多多益善嘛!再说送人,也没什么不妥吧?你说什么也得留下墨宝!”
  李成为难地说:“今天实在画不了。”
  孙四皓答:“你随便画张。”
  李成勃然大怒:“这能随便吗?说实话,没来之前,我还真有兴致打算画一张,那是认为你可能没有我的画。看了这左一张李成,右一张李成,我感到厌恶!你喜爱画,却不懂画画的人!”
  他越说越来气,站起身,大声说道:“不用再说了,就此别过,祝你愉快,再见!”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由于平时做到了没有兴致从不勉强作画,李成的作品件件精到,充满了才气。才气就来自个人的倔强与愤怒!从而有159幅大作收录进官史性质的《宣和画谱》。这在绘画达到中国历史巅峰的宋朝,多么不可思议!
画以境界论高下
  李成一生未曾出仕,然秉承家学,幼好文学,胸富文墨,磊落有大志。《宋史》称,“性町达嗜酒喜吟许善琴弈”。《圣朝名画评》称道,“学不为人,自娱而已”。这都是他高超画艺的基础。要知道,画外功夫下得少,文艺修养就差,文思就贫乏,也就直接影响到创作境界。
  传李成作画时,无论何种题材,都是袖手于前、疾书于后,即发自肺腑而非无病呻吟。他笔下的山水,多取材今山东青州、临朐、临淄以南,还有蒙山、鲁山一带风景,画面多为郊野平远宽阔之景,画法简洁洗练,气象萧森疏旷,影响了整个北宋的主流画风。
  以如图《读碑窠石图》为例。该画作绢本(双拼),高126.3厘米、宽104.9厘米。是李成与王晓合作,王晓画人骑,李成补景。证据是在画中碑侧写有“王晓人物李成树石”小字。此图表现的是,一位骑驴的过客,头戴斗笠来到高大耸立的龟座龙颜石碑前,仰观碑上的刻字,牵驴(亦像骡)童子持杖侍立。李成把人物行为处理为荒郊野外读碑,可谓意味深长。本来只看人骑,是可以画成驻足观看很多东西的,比如古木啊,瀑布、亭子啊,或是名人刻石之类,但他补画石碑,大大出人意料。
  这一下子就将画的基调定住了。石碑立于何处?除了名胜纪念地,多是古人的乱坟岗子。当王晓把可以有多种变通的人骑画完,请李成补景时,李成看来境由心生,马上把人物行为置身于此。所以,主题营造读墓碑,绝不是给人悦目欣赏的,完全是一种只顾及自我的创作心态。画以境界论高下,而境界源于内心。李成通过肃穆而立的古碑、荒寒凄迷的乱石岗子、苍劲奇曲的萧萧枯木、气象萧疏的冥冥旷野,展现了他多么悲凉的内心世界!
  在李成所有现存于世的五六张作品中,存疑俱多,只有这幅最富深刻内涵,为确切的李成真迹。观之可使人对悠悠岁月产生感慨。胸中如果不郁积悲愤,不愤世嫉俗、高傲孤寂,怎么能画出这样的画!
  艺术这个东西很怪,锦衣玉食,顺风顺水,往往造就酒囊饭袋;越是心思愁苦,越能去为自己的不幸创造不朽篇章。
  技法上,窠石以云头皴为主,树木用“蟹爪”。树干曲折多节,枝丫枯瘦尖利,坚硬虬屈。此画树法为宋代大家许道宁、郭熙、王洗等所继承,但清劲旷远的风格没人能学去,为其独有。
后世甘做门下客
  当年李成与后周枢密院失之交臂,很不幸成为官场失意者。转年后周又被宋王朝取代。可他没有完全看破,也没放下,仅是感叹自己运气糟糕,结果借诗酒消愁贪杯,糟蹋了身子,没有熬到画家们即将到来的春天。北宋初年,李成朋友卫融担任陈州(今周口市淮阳县)知州,派人来到青州函请李成前去做幕僚。始终在渴望有机会施展政治抱负的李成非常高兴,携家驱马,带老少迁移陈州。其时他已患了酒依赖,在陈州的日子里,“日以酣饮为事”,于967年“醉死于客舍”,年仅49岁。
  李成命短福浅,但没有阻碍他是五代宋初最著名、最优秀的山水画宗师。今天,已经数不尽后期多少耀眼的星辰与这个李成交相辉映。范宽、郭熙、王诜、许道宁、燕文贵……你可以一直数到当代,并且仍然没有停止下来的意思。尽管在笔墨上赋予了新的时代精神,却也不能算另起炉灶。他们深深根植于传统,在创新中尊重李成,强化作品的民族性,最终成为潍坊某一阶段山水画种的领军人物。
  不说全国,只说李成故里,代表人物就有李雄、翟院深、燕肃和李永。他们不仅传承了画风,还有风骨。
  李雄擅画气魄雄伟的寻丈巨幅,他性格倔强,当时的皇帝赵光义却令他画纨扇。他回绝道:“臣喜好画巨幅,画不了这些小玩意儿,你另选人画吧。”皇上大怒,要将他斩首,他昂然无惧,经别人讲清,减为坐牢。
  翟院深,“北海人”。“年少时为本郡伶人”,穿越到今天,得算上是市政府下属剧团里打鼓的乐工吧。《宣和画谱》《圣朝名画评》《图画见闻志》都记载着下面这样一个事情。
  潍州“郡守宴会”(即知州招待所宴请同行),请来乐团助兴,众官正听得入迷之时,鼓点突然大乱。知州恼火,遂向掌鼓手兴师问罪。掌鼓手就是翟院深。翟一本正经地说,小人喜欢作画,方才忽见天上“浮云在空,宛若奇峰绝壁”,深深被吸引,忘了节奏。
  “这小子是瞎说吧?”知州听后半信半疑,他也一本正经下令:“那这样,散席后,你把你今天看到的天空画出来,给我看看,到底会不会也让我忘掉点什么。”
  恭敬不如从命。次日,掌鼓手呈上画作。知州一看,“甚异之”。说:“是挺能吸引眼球。有这本事,还打什么鼓啊,留在府里画画吧。”他和李成一样,是不分场合只顾性情之人,这才是大画家必备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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