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深处掩映着生命的哲学

齐鲁晚报     2024年03月29日
  《日常的深处》 王小伟 著 见识城邦|中信出版集团
  《技术与生活世界》 [美]唐·伊德 著 韩连庆 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
  《人类简史》 [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 著 林俊宏 译 见识城邦|中信出版集团
  为什么柴火灶比煤气灶烧菜更香?为什么自行车比汽车似乎更能承载?为什么炉子比暖气更暖人心?技术哲学学者王小伟琢磨了一种恰当的、刻画生活的手段,从怀旧的影像中梳理内心,透过自身的经验和长辈的回忆,回顾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我们熟悉的东西是如何变迁的,试图解释为什么在之前的岁月,物件是如此金贵,仿佛家庭成员,而现在的物件变成纯粹的商品,只剩下干瘪的使用价值。在《日常的深处》中,他以技术哲学为基础,打破学术和文学的壁垒,把“物”当成主角,刻画了一段我们共同走过的集体历史。
  □明生(笔名)

吃的全是卡路里
  一首流行曲中有句歌词:“燃烧我的卡路里!”如今,我们不再吃具体的可口食物,吃的全是卡路里。这种观点,被称为“食物营养主义”。卡路里作为抽象的能量单位,既看不到,也闻不着,生活里谁也没有专门去吃卡路里这个东西。把“甜甜圈”“珍珠奶茶”“方便面”都讲成卡路里,本来透过色香味能够直接把握的种类繁多的食物,一次性隐退到了黑暗之中。
  在一次技术哲学文献阅读课上,王小伟和学生们分享了一件事:有个年轻人考上了中国农业大学的食品工程专业,小伙子放假回乡,回到湘西阔别已久的奶奶家。奶奶听说独孙要回家,亲自宰了一只养了几年的母鸡,拿了冬虫夏草一起放在锅里炖汤。年轻人看到这锅鸡汤,瞥见上面漂着厚厚一层鸡油,还隐约看到鸡肚子里的卵黄,基于过硬的专业知识,他当即表示汤里的脂肪太多了,吃了不健康,会导致动脉粥样硬化。冬虫夏草更是毫无营养,无非就是麦角菌科的子囊菌寄生在虫子上长出来的怪物;至于鸡肉,如果去皮捞出来还是可以吃的,鸡肉是高蛋白、低脂肪的。
  可以想象,年轻人的这一套话语,一定让奶奶大惑不解。她不知道什么是蛋白质,什么是脂肪和卡路里,更不懂麦角菌科的子囊菌。在她的世界里,老母鸡汤非常有营养,再加上冬虫夏草,是很好的滋补品,一定能让她的大孙子身体强壮。土鸡汤是奶奶慈爱的“食物化”,她要把自己认为最金贵、最难得的东西,亲手熬制出来,给自己的孙子吃。但孙子满嘴的营养学话语,立刻切断了两代人的情感通道。
  王小伟觉得,鸡汤究竟健不健康,光看卡路里是没有结论的。食物健康与否,务必要放在生存关系中进行评估,无法简单用热量来判定。营养学的发展把食物丰富的内涵简单还原成一堆微不可见的营养物质,这对饮食本身或许是极大的冒犯。
  尴尬的是,营养学还没诞生时,人们往往吃得非常健康。据《人类简史》作者赫拉利说,原始人甚至一度吃出了健康饮食的模板。他们很少吃到很甜的食物,而且食物都是有机的,富含维生素和纤维素,也不存在工业加工食物和各种添加剂。恰恰是使现代营养学成为可能的现代化学,促进了加工食物的大发展。
  进入营养学时代,人们反而对工业食物更加青睐。王小伟直言,现在不少健康风险的存在,常常是因为人们吃了太多二次加工的食物。奶茶、薯片等零食是直接体现,味道被彻底还原成了香精,脱离了具体食材,被锁在玻璃瓶里,等需要用的时候拿出来勾兑。食物变成了可以被任意摆弄的元素,似乎可以解释人们为何感觉蔬菜、猪肉不如以前好吃了。虽然从营养成分看,在技术帮助下,猪肉更瘦了,水果更甜了,蔬菜更大了,但味道的确不一样,食物从来不是只有卡路里那么简单。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尝试重新找回食物原味。《日常的深处》给的建议是,要做存在论上的努力,去恢复食物所处的丰富的存在关系。“让隐退的食物再次现身的办法,大概可以分三步:首先,你要走到田里,获取有关食物生长的知识,学会通过照料土地来获取馈赠;其次,你需要步入厨房和餐厅,通过对食物的制作、分配和点评来组织家庭关系;最后,你还要发展出一种细腻的宇宙论节奏,借此把不同的食物和味道和谐地归置起来。”
“赛狗场上的电兔子”
  王小伟的专业方向是“技术哲学”。从字面看,很容易以为这是一门为技术做辩护的学问,而真实情况是,技术哲学恰恰“反技术”。技术哲学的研究者大多不是“技术主义者”,他们不仅“向前看”,思考技术时代可能存在的风险,而且还“向后看”,反思自己与技术的各种遭遇,并细致地描述技术对生活世界的影响。
  《日常的深处》是一本“向后看”的书。经历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人,都对物质生活肉眼可见的丰富有着切肤之感。或早或晚,家家户户都欢天喜地地搬进了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仿佛一夜之间,人们的衣、食、住、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一个“向前看”的时代,社会上洋溢着进步主义的乐观情绪,完全没有心为形役或者人为物累的倦怠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现代科技的便利性带来的幸福感消失不见了。用王小伟的话说,“美好生活就像是赛狗场上的电兔子,被身后层出不穷的新技术穷追不舍、死咬不放”。他试图透过自身的经验和长辈的回忆去“向后看”这段历史,通过刻画人与物的关系,来解释“为什么在之前的岁月物件是如此金贵,仿佛是家庭的一个成员,而现在的物件变成了纯粹的商品,只剩下干瘪的使用价值”。
  王小伟借鉴了现象学技术哲学的许多技法,如对海德格尔现象学方法的致敬,对伯格曼的壁炉的发挥。然而,《日常的深处》既不是一本技术哲学的学术专著,也不是一本技术哲学的普及读物,更像是从感觉出发的技术哲学思考,或者是带有强烈个人视角风格的微观生活史。
  在他看来,哲学如果是一堆概念,把听众侃晕,那哲学家和饶舌歌手是没有差别的,拼的主要是语速和情绪。哲学应该有另外的样子,要么去找世界的根本结构,要么去回应每个人生命中具体的真问题。《日常的深处》这本小书回应的就是生命中的真问题,里面所谈论的东西,都是一代人的亲身经历。
  选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因为《日常的深处》认为此时中国人和物的关系是非常特别的。此前,中国人拒绝物的繁荣,觉得它象征一种堕落。到了这段时间,想法变了,物成了值得搜集和求索的东西,但非常贫乏,没太多选择。每个东西在生活里面都不是冗余的,都算是刚需。东西在生活里不仅被使用,而且被精心照料、保养,这种生活是有温度的。
  慢慢地,生产力提高了,选择余地更大了。中国人观念中的多种差异,逐渐统一到了追求技术改善所带来的物质生活提升上来。不管信奉什么主义,吃得更好一点,穿得更暖一点,晚上有灯照,出门有车乘,成为大家共同追求的目标。此时,技术只是个工具,而工具是去人格化的存在,也就变得冰冷。
多余、私享且陌生
  现在,情况又发展了。科学技术远远地走在了社会的前面,世界有着琳琅满目的物品,却已经令人疲累不堪。
  王小伟直言,今天物品过多,变得过于令人瞩目,物反而成了生活的目标。因为生产能力过剩,企业在竞争中就要一步一步细分市场,内卷起来。有时候还要不断制造虚假需要,兜售理想生活。比如洗浴用品,洗手要用洗手液,洗脸需要洁面乳,洗身要用沐浴露,洗头发要用洗发香波,其本质无非是“把肥皂装到不同的瓶子里去卖”。由于太容易获得,人对物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改变,在吃、穿、住、行各个方面,都不愿赋予浓烈的情感。
  生活中大量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物品,如此廉价,如此众多,又如此脆弱,使人养成了把所有东西当成快消品的习惯。我们已经不大接受一个东西用十年的观念。所有物品最后都成了“电子用品”,不管它有没有电池,它的活力都应当随着年月自然衰减。哪怕是一把椅子,好端端的放段时间也会过时。
  与此同时,物高度私人化,买回来主要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这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比方说自行车,今天都是自己买车自己骑,很少有人骑车带人。满大街跑的共享单车,压根就没有后座,也没有前杠,它的长相就拒绝载人。共享单车的工业设计就是为了满足个人的通行需要。与此对照,当年的“二八大杠”买回家不仅是为了满足男性的个人需要。它有非常坚固的前杠,后座所使用的钢材也非常稳固。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路上,经常是丈夫骑着车,妈妈抱着孩子坐在后座上。如果有俩孩子,还有一个要坐在前面的大杠上。一家人坐上车,还能同时驮一些物品。可见,自行车将家庭紧密地凝聚在一起,它的功能远超过通勤,不是简单的工具。它能够帮助组织生活关系,生出很多意义感。
  消失的意义感还在于,人对物越来越陌生。如今,作为被动的消费者,人对物的认知是非常有限的,过去那种一旦物品损坏后自己缝补、维修所注入的情感价值变得十分稀缺。物由少数专家来设计,大规模生产,大规模销售,至于其如何行使功能,背后的运转逻辑是什么,鲜有人知道。人大都不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可现代人却和一大堆陌生的东西打交道并乐此不疲,王小伟认为这其实是不健康的状态。
  一个认知陷阱是,尽管今天的物问题多多,人们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乐观。人们普遍相信,作为商品的物可以不断增多下去,经济可以一直向上走,人们的生活会持续不断地富足。王小伟觉得,对未来保持乐观和保持希望是两件不同的事,前者可能是幼稚的,后者无论如何都要深沉得多。为了消解这种盲目的乐观,需要我们在科技进步主义之外对生活进行想象,以便应对技术挑战。
  技术哲学家夏农·维拉将把握技术的能力称为“技术美德”,王小伟认为,这种生活在深度科技化时代的人所要培养的特殊德性,确实值得我们思考。
  (作者为山东大学历史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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