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悲歌长夜行

齐鲁晚报     2024年05月01日
  □张丽娟

  地处胶东腹地的莱阳,居烟台与青岛之间,自古为交通枢纽,军事重镇,经济文化繁荣。民国初期,社会动荡,百姓混沌。这是一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昨天的乡邻,可能是明天劫杀你的土匪,土匪摇身一变,就是维护一方治安的保安队长。离奇故事的背后,离不开劣绅、恶霸与官府的勾结与算计。官府与流民、志士与艺人,他们互相猜忌又互为依存,他们的努力与挣扎、杀戮和逃亡,是人间苦难,更是一曲民族悲歌。
  于乱世中求生存,可悲可叹的从来都是底层百姓。这些沉重的生存抗争,汇入历史的长河,化作转瞬即逝的浪花几朵,映照在作家夏龙河的心底,却掀起了思想的巨波,成为他创作的不竭源泉。他采撷民国时期的几朵细浪,于《长夜行》一书中留下一众小人物的人生印迹,将一个特殊时代的诸多况味,合奏成一曲底层百姓的生存悲歌。
  戏法师王顺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他从有家到无家,最后出家的人生轨迹,彰显出社会大环境的动荡与底层百姓生存需求之间的矛盾。
  故事开篇他带着妻儿从沧州投奔富水县余家沟村的舅舅家,却刚好遇到瞎子舅舅上吊自尽。舅舅没了,但总算留下几间瓦房八亩良田,王顺与妻儿就此定居下来。尽管舅舅的自杀始终是悬在他心头的疑云,但他活得很现实,做农民就是勤勤恳恳种好地,老婆孩子热炕头便是幸福。他不知道的是,他刚摆脱了小江湖,转身便被投入到了人间大戏法的海洋。
  当以余维甄和余成峰叔侄为首的新旧两大派系开始打斗,双方都来拉拢他加入时,王顺一概不为所动,“他觉得余维甄和余成峰都在胡闹,都好好过日子多好,他的地瓜还没栽完呢!一个农民,文化新与旧,跟他有什么关系。”即便他的儿子被拐,妻子李芙蓉为寻找儿子离家出走,他仍然守着舅舅留下的土地,勤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但生活并不因为他的与世无争、勤勉过活而饶过他,他不知不觉卷入到了舅舅当年的恩怨中,被满口道德仁义、内里肮脏龌龊的乡绅余唯甄算计,失去了舅舅留下的房子和土地,失去他最为在乎的赖以生存的根本,还被当成杀人犯通缉。昔日好友王金三屡次劝他跟自己一起占山为王,他不为所动,依然幻想着冤情大白,回村里把被拆的房子盖起来,重新做个循规蹈矩的农民。
  这样安分守己的王顺,质朴善良的王顺,是千千万万普罗大众中的一员,他们是汇入历史长河的一滴滴水,历史长卷却永远不会有他们的姓名。
  逃亡的王顺在破败的龙门寺里暂时栖身,与在腾庙办学运动中被赶出寺庙的惠清法师做了邻居。王顺在龙门寺居住的时日,社会动荡加剧,流民与昔日的死对头牵手,土匪头子与乡绅勾结,王金三聚众起义,乃至兵败被杀,人间大戏法走马灯似的上演。真应了那句老话:世事无好坏对错,只有强弱成败。
  故事的另一主人公是王金三,他的人生轨迹成为《长夜行》的另一条主线。王金三的原型叫田益三,莱阳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作者夏龙河在关于《长夜行》的创作谈中提到:田益三饱读诗书,却生性莽撞,有一种天生的要突破阶层的想法。他是一个充满了生命力的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尊,有虚荣心,在渴望出人头地的想法驱动下,揭竿而起。田益三的身上,凝结了我们民族文化太多复杂的东西。
  这种民族文化中的复杂性,在王金三身上清晰地体现出来。和戏法师王顺的得过且过、与世无争恰好相反,王金三是一名小有志向的书生,他胆大,乐于助人,做讼师时经常帮助穷苦百姓,得罪了一些权势人物。他不甘平庸,对官府和乡绅的陷害欺侮做不到忍气吞声。他跟命运不断地抗争,最终揭竿而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金三是看懂了这个乱世的,他说:“这个世道不会让好人有好日子过的。当然,坏人也不一定有好日子过。”与王顺的懵懂不同,王金三固有的文化情怀使他立志即便做土匪也要保证自己的队伍“争功与安民”,保一方平安。同时他接受的文化教育也局限了他的思想,起义的初衷不外乎为了出气,为了出人头地,潜意识里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被招安当大官吧。他以为拉起队伍手中有枪就可以威震地方,要风得风。但结果呢,打打杀杀流血丧命的都是乡邻百姓,他的队伍最后被官府围剿,王金三和他手下的多名头领被处死。 
  王顺与王金三性格迥异。王顺从江湖中来,渴望平稳静好的田园生活,刚好与企图大展宏图的王金三相反。长夜行,路漫漫,两人的人生多次产生交集,但因为个性迥异,命运走向截然不同,最终一个走向毁灭,一个遁入空门。
  以余维甄和余成峰叔侄俩为代表的新旧文化两大营垒的冲突,贯穿全书始末。余维甄是旧文化的代表人物,也是既得利益群体的捍卫者。表面儒雅仁义礼智信的余维甄,举着发扬传统文化的大旗,背地里蝇营狗苟阴谋凶狠。当他发现新任教育署长志在改良落后的文化教育,一系列的主张做法冲击了他的固有观念,妨碍了他的利益获得,抱残守缺顽固不化的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花重金雇土匪暗杀了年轻的教育署长。当代表新文化思想的余成峰被处死,意味着旧文化阵营的暂时胜出。你看,尽管拖着一条残腿,拄着拐杖,但丝毫不影响余维甄在余家沟及周围村子里发号施令。凡此种种,每每读到,便唏嘘感慨,会想到很多,也感动于作家的抱负与厚重的家国情怀。
  著名作家岳南评《长夜行》说,“这是一曲时代的悲歌。难得的是,作者透过故事表象,诠释人性和文化的局限与自戕,故事有局限,其中意味却逾越时代,直入本质”。
  确如夏龙河在本书的创作谈中所说:“《长夜行》是一本探索之书,我想用他们的故事,检视民族精神的衍变和困境,逼仄和希望。更企图用这本小书,能引起点滴的反思。虽然这很难,但这是作为一个写作者的使命,路虽远行之便有希望。”
  (本文作者为日语翻译,翻译出版《山羊之歌:中原中也诗集》《小津安二郎经典作品集》《东京物语》《晚春》《秋刀鱼之味》《彼岸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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