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庙内的孔子桧。
鲁地,是指位于山东省南部和中部的鲁国故地。周、秦时期,这里是中国的文化中心之一,诞生了人文气息极浓的“四大名木”,即孔子桧、子贡楷、大夫松、峄阳桐。它们的由来是什么,背后又有哪些故事呢?
□纪习尚
孔子桧
曲阜孔庙大成门内,有一座立于明代万历二十八年的石碑,上书“先师手植桧”,旁边的石质围栏内,是一株挺拔的桧树,人称孔子桧、孔庙桧。
桧(guì)树,俗称圆柏,是常绿乔木,木质坚硬,有芳香,高可达20米,自古以来就是山东的常见树种。在青史中留下名字的这株桧树,相传是孔子亲自栽种在家中庭院的。公元前479年孔子去世,次年,鲁哀公在孔子的旧宅立庙。由于桧树寿命极长,且常年郁郁葱葱,有“常青”之意,所以特意留下这株桧树为孔子守茔。
之后的岁月里,孔子桧经历了五度枯荣。从春秋、秦、两汉,直到西晋,它日夜肃立在孔庙中,陪伴着至圣先师。就这样过了近800年,西晋永嘉三年(309年),也许是因为自然衰老,也许是因为人祸天灾,古桧突然枯萎,不再发芽。不过由于象征意义巨大,孔子的子孙在失落和难过之余,依然将它留在原地,守护不辍。
神奇的是,309年后,隋恭帝义宁元年(617年)春天,人们惊奇地发现:孔子桧抽出了新芽!其实,从植物学上来说,原树干枯三个多世纪后仍能复活的可能性不大,不排除有其他桧树的种子随鸟类粪便掉落在枯木上重新发芽,或者是人为播种或扦插的“嫌疑”。比如孟庙中的千年古桧上,就长出了一株枸杞,人称“桧寓枸杞”。不管怎么说,第二代孔子桧的新生仍让人感到欣喜。不过这喜悦只维持了51年,唐高宗乾封二年(667年),古桧再次枯萎。这是第二度荣枯。
373年后,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孔子桧三度复活。之后,金宣宗贞祐二年(1214年),发生了贞祐之乱,蒙古大军入寇中原,山东等地遭遇了严重破坏,孔子桧也在战火中毁于一炬,枝干荡然无存。这是第三度荣枯。
又过了82年,元世祖三十一年(1287年),老树神奇般地四度复活,顽强生长,到明初已经“高三丈有奇,围四尺许”了。这轮新生持续了212年,明朝弘治十二年(1499年)发生的一场大火,波及了孔子桧,它再次被烧毁。
明末的王世性、张岱等人都曾亲自访问过这株圣树,当时它虽无枝叶,但看上去还有生机。1629年,张岱访问孔庙,他流连在孔子桧的周围,抚摩树干,觉其仍然“滑泽坚润”,不像一段枯木。他又看到地面有蚂蚁来来去去,已经在树底筑巢穴,张岱担心它们咬坏树根,还曾想找工具把蚁穴清除。王世性在游览时,也发现古桧看上去仍有生气,他不禁想:不知道要过多少年,它又能复生?
王世性的问题在一百多年后得到了回答。清雍正十年(公元1732年),这段古树桩又抽出了新枝。坚韧的孔子桧第五度新生,至今仍屹立在孔庙内。如果从孔子栽下那天算起,它已经2500多岁了。
子贡楷
孔子去世后,弟子们纷纷搜集四方的奇树异木,种植在孔林中,将孔林变成了中国最早的植物园之一。而其中最著名的,要数孔子著名弟子子贡亲手种植的子贡楷了。
作为树名时,楷念jiē,不念kǎi。楷树又叫黄连木,和桧树一样,也是高大而长寿的树木,不过它在山东并不常见。子贡当初将它从遥远的地方带来,是否暗含了赞誉老师为“人间楷模”之意呢?
有关子贡楷的故事很多。《史记·孔子世家》载,子贡和孔子的感情特别深,孔子去世后:“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只有子贡仍不肯离去,他在老师墓旁建了一间草舍,日夜守护。别的弟子服了三年心丧,只有他实打实地陪伴了孔子六年。六年之后,他留下了这株楷树,作为自己的化身,继续站立在孔子墓前。出于善意的艺术想象,人们还创作出一个美妙的传说:得知孔子去世的消息后,子贡非常伤心,在孔子墓前日夜哭泣,他拄着的拐杖被泪水浇灌,竟然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株楷树!
寄托了子贡哀思的楷树,不知何时走到了生命终点。到明末,只留下了一段状如虬龙的干枯枝干,《阙里志》载:“孔林古楷,在至圣林享殿后,高四丈五尺,围一丈,枯而不朽。”同时期的毕自严在拜谒孔林时也发现:“有端木(即子贡)手植楷,枯矣,尚存根株二丈。垒石护之。”清代康熙年间,干枯的子贡楷又遭雷击,枝丫无存,仅剩下一截树干。为了保护这仅存的树干,人们围绕它建了一座砖塔,又在塔前立了一座石碑,上刻五个大字“子贡手植楷”。在塔的旁边,还建有一座稍大的碑亭,内有“楷图”碑,刻画着这株古树未遭雷击前的样子,驻足碑前,也可作怀古凭吊。
生命的美妙在于传承。后人学习子贡尊师重道的精神,继续在孔林内栽种楷树。枯萎的子贡手植楷旁边,一株株新生的小楷树叶繁枝茂,生生不息。正如张岱在《夜航船》中记录的:“惟一楷木老本,……其下小楷生植甚繁。”
楷树成林,泽被后世。至少到明代时,孔林内大大小小的楷树就已蔚然成片,孔子后人伐取已经成材的粗木,制作成棋枰,弈棋时有淡淡的芳香。还可以用来制作木雕,相传子贡曾用楷木雕刻孔子和师母的雕像,至今仍保存在孔子博物馆中,他因此被称为“楷雕始祖”。制作实用的手杖是楷木更重要的用途,元明时曾被视为珍品。元末明初的宋濂,得到了一把孔林楷木杖,上面有一节节的横纹,宛如蛇腹,精美异常。宋濂非常喜欢,作《楷木杖铭》赞美道:“生孔林,承圣泽。文庚庚,光绎绎。扶颠持危资尔德。”明代的陈琏有“先生何从获此杖,一旦寄来承厚德”,倪岳有“客从孔林来,遗我楷木杖”,都表达了获赠孔林楷木手杖的喜悦。直到现在,曲阜还是全国重要的楷雕产地。
大夫松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东巡郡县,封禅泰山。下山时,突遇暴风雨,他举目四望,发现附近正好有一株大树,于是跑到树下避雨。雨过天晴,秦始皇对随从说:“此树护驾有功,宜封为‘五大夫’”。这件事记录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可信度是较高的。原文中虽未明言树为何树,但泰山高大的松树到处都是,为秦始皇挡雨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五大夫树”被后世固化为“五大夫松”。
五大夫是秦时的爵位名称,位于二十等爵的第九级,并非指“五位”大夫。五大夫松当然也是一株松树,秦始皇不可能在五棵松树间来回跑着避雨。但后人望文生义,以讹传讹,如唐代陆贽《禁中春松》:“愿符千载寿,不羡五株封。”五代徐夤:“五树旌封许岁寒,挽柯攀叶也无端。”北宋王令《大松》:“却笑五株乔岳下,肯将直节事秦嬴。”多数人已经认为是五棵松树了。
不过也有人不肯人云亦云。明代山东东阿人于慎行,曾在万历年间登泰山。他路经宋真宗驻跸遗址时,见到亭前有两株松树,经过仔细观察,于慎行发现,这些生长在石缝中的松树,虽然“干皮龙鳞”,但不甚高大,至多只有数百年的树龄,不可能是秦始皇时代所植。随行的人告诉他:“这里本来有五棵松树,某年雷电时有三棵被击中,只剩下面前的这两棵了。”但于慎行不以为然,他反驳道:“五大夫者,秦之爵级,松何必五?”假如当初封的是七大夫爵位,难道还要找出七棵松树不成?
于慎行所见到的两棵松树也没能保住,在他游览后不久,泰山暴发山洪,两棵树全被冲走。所以到了之后的崇祯年间,张岱再登泰山时,就发现大夫松只剩下一段干枯的树干了。
今天的泰山中天门以北,有“五松亭”,相传就是秦始皇躲雨封树处,亭前有两株松树巍然挺立。为什么又剩下两株了呢?据《泰安县志》记载,松树在万历年间被冲走后,又于清代雍正八年(1730)正月,由钦差大臣丁皂保移栽了松树五株,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损毁了三棵。这可能是历史的巧合吧。
峄阳桐
传说大禹治水之后,行走九州,了解华夏各地的山川和物产。当来到海、岱、淮之间时,他得知这里的峄山(今山东邹城东南)南坡,生长着一种名贵的树木——桐树,这就是写入《尚书·禹贡》的“峄阳孤桐”。峄阳孤桐何以闻名?西汉经学家孔安国的解释是:“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意思是这里出产的桐树,非常适合制作琴、瑟等乐器。
桐树是常见树,为什么独独生于峄山的最适合制琴?唐代笔记小说集《封氏闻见记》引用当地人的话,给出了解释:“此桐所以异于常桐者,诸山皆废地兼土,惟此山大石攒倚,石间周回皆通人行,山中空虚,故桐木绝响,以是珍而入贡也。”意思是,峄山上土壤少、石头多,山石互相交叠,产生很多空洞。远远望去,高大的梧桐孤独地生长在巨石之间、沐浴在阳光之下,木质因而清轻空灵,制作出的古琴响声绝佳。
正因如此,古人以拥有一把峄山桐琴而骄傲。传说西汉司马相如有琴名“绿绮”,用峄阳孤桐制成,音质清奇,是古代“四大名琴”之一。李白有诗对它大为夸赞:“峄阳孤桐,石耸天骨。根老冰泉,叶苦霜月。斫为绿绮,徽声粲发。秋风入松,万古奇绝。”后来,“绿绮”和“峄山桐”都成了文学作品中良琴的代名词,如北齐萧悫的“笙吹汶阳筱,琴奏峄山桐。”初唐宋之问的“故人赠我绿绮琴,兼致白鹇鸟。琴是峄山桐,鸟出吴溪中。”
峄山只是平原上突起的一座孤山,面积也只有六平方公里,峄山桐的需求如此大,而小小的南坡又能生长出多少孤桐呢?连年的伐用,加上天灾战乱,峄阳孤桐越来越少。明末天启年间(1621年-1627年),峄山一带发生了徐鸿儒起义,包括峄县在内的诸多县城被攻占,而起义军竟“取(峄山桐)以造饭”,把珍贵的制琴材料当作煮饭的柴火,导致其形迹俱无。稍晚些的《夜航船》记载:“峄阳孤桐,在峄县峄山之上,自三代至今,止存一截。”
岁月悠悠,这四种年龄至少在2200岁的乔木,早已枯朽,如明末张岱所说:“鲁之乔木,孔子桧、子贡楷、大夫松、峄阳桐,仅存株朽。”但在它们的身旁,新一代的树苗不断长出,它们的故事以及代表的人文精神,因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