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菜油香

齐鲁晚报     2024年05月21日
  □雨茂

  有朋友问我一道小学语文试题,题干是杨万里《宿新市徐公店》中的两句:“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问诗中的“菜花”指什么,选项有四个:迎春花、菊花、油菜花、槐花。我脱口而出:当然是油菜花,因为它是黄色的,且连片开花,黄蝶藏入其中,自然难觅踪迹。朋友再发问:“为什么不是迎春花?它也是黄色的,同样连片开花。”我说时间不对,“树头新绿未成阴”应该是仲春天气,迎春花在早春开放,春寒料峭,不可能有蝴蝶。
  孩子们不会做这道题,其实大多是因缺乏常识,比如各种花开放的时间以及蝴蝶的习性等,与他们观察自然不够认真细致有关系。老师、家长首先要做的不是告诉孩子标准答案,而是培养他们观察自然、探究自然的兴趣与习惯。
  我在亚热带湿润气候区长大,油菜是家乡最主要的农作物。每年3月下旬至4月上旬,是油菜的盛花期。田野上燕子穿梭,麻雀翻飞,布谷与斑鸠和鸣,蝴蝶翩跹起舞,蜜蜂嗡嗡地在油菜花丛中歌唱。
  有人认为油菜花清新淡雅,也有人认为油菜花是臭的,甚至有股难闻的尿骚味。我小时候并不喜欢油菜花的味道,感觉它有些上头,久闻会使人发晕,长大后才逐渐适应。平心而论,油菜花最吸引人的其实不是香气,而是它炫目的颜色,以及连接成片、摄人心魂的气势。
  但菜籽油(家乡称菜油)确实香气馥郁,能传到很远的地方。我小时候,农村实行集体经济,公社下面再分大队、小队。我们大队有一座著名的老油坊——王家油坊,规模很大,采用古法木榨传统工艺,周围的小队都去那里榨油。王家油坊与我家隔着一道矮矮的石山梁,我喜欢到山梁上放牛,有时还拿着书坐在石梁上朗读。如果遇到榨油季,总能闻到浓郁的菜油香,听到不时传来沉重的撞击声以及充满韵律的劳动号子。我迷恋这力量感十足的撞击声,常在油香与号子声中沉醉,曾信马由缰地想象热火朝天的榨油场景,憧憬有朝一日去开开眼界。
  每年立夏到小满前后,是油菜的收割季。当绝大部分果荚变成灰白色时,标志着油菜籽已经成熟,可以收割了,家乡称为“割菜籽”。收割后的油菜株放到晒坝里,曝晒四五天,用连枷脱粒,然后用风车去皮,再晾晒两三天。经验丰富的农民常用秤砣碾压乌黑油亮的菜籽,如果像饼一样碾不开,就说明还需要曝晒;如果呈开花般散开,那就说明已晒干了,下一步便是送到老油坊成就最后的辉煌。
  父亲是生产队最好的榨油工,他曾带我去过老油坊,可惜当时我太小,只记得榨油设备都是木质的,规制庞大,需要很多人才能操作,其他记忆很模糊。写这篇文章前我采访了父亲,详细询问了古法榨油的工艺流程。
  父亲告诉我,古法榨油工艺分为春榨、秋榨和冬榨。春榨时菜籽水分大,需要炒得老一些。炒熟的菜籽用碾子碾碎,称为“麻面”,再装进木甑里蒸,等到蒸汽下行时,麻面就蒸好了。接下来是做油坯,用稻草垫底,将灼热的麻面填入圆形的铁箍之中,用脚踩踏紧实,油坯即成。把油坯放进整根硬木凿成的油槽中,然后用木楔撞紧。在距木楔两三米的地方吊着一根粗大的“冲杠”,长约一丈有余,用木纹清晰的整棵大树制成,撞击的一头用铁片包裹。起榨时,由五个壮汉操纵冲杠精准地撞向铁皮包头的数个木楔。大家喊着号子,通力合作,节奏一致,掌控冲杠有节律地撞击木楔,“咚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老油坊的地皮与地上建筑物似乎也跟着晃动。很快,泛着金黄色光泽的滚烫的菜油便顺着油槽汩汩地流进油篓子里。一次下榨约两三百斤麻面,耗时约三小时,榨油工需要进行数千次极耗体力的撞击,喊出数千声颇费精力的号子。
  质量好的菜籽,出油率在30%至33%之间。榨油工作非常辛苦,伙食自然比其他社员好,可以吃到油饼、麻花等,这些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奢侈品。当父亲带着一身油香回家时,母亲、弟弟和我也能跟着打一次牙祭。
  上世纪80年代,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古法榨油逐渐消失,机器榨油开始兴起,农民再也不用耗费繁重的体力,工艺流程大大精简,出油率也更高。但人们总觉得不如古法榨出来的油香,口感上也差一些。可能有心理因素的作用,因为人们更倾向喜欢浸透汗水的劳动成果。
  我们家很快购买了全套粮食加工设备,后来又添置了抽水机与榨油机。父亲轻车熟路,重操榨油本行,只是不用出大力了,但炒菜籽的火候与最关键的榨油环节还需要他来把控。当时,我们家是当地最早一批受表彰的“万元户”之一,“双文明户”的牌子也是最先挂上的。在轰鸣的柴油机声中,在稻米香、面粉香与菜油香的交织中,我完成了小学、中学学业,顺利考入大学,弟弟也在高中毕业后参军入伍。
  记得每年收完菜籽,晾晒好后,我家总要榨一次油,母亲便会做麻花、油糕,那醇香至今还萦绕在心头。母亲用新鲜滚烫的菜油制作“红油”,配料主要有辣椒面、花椒面、熟芝麻等,做成后颜色红亮,麻辣鲜香扑鼻而来。红油被誉为川菜的灵魂,无论是吃面条、凉粉还是凉拌其他食材,都是不可或缺的增味妙品。
  (本文作者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徐州市杂文学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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