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入夏以来,今天最热。午间,旧金山海湾一带的内陆,气温超过37摄氏度。我乘29路巴士去打羽毛球。上了车,座位差不多满了。站在车门附近,一位妙龄女郎向我点点头,作势站起,意思是让座。我连忙摆手,意思是不坐,当然加上挥手致谢。心里想:怎么搞的?我挎的大球袋红艳艳的,她没注意,却一眼看穿我的“老”。我可是戴着大口罩和白色鸭舌帽的,两张次于面具的头脸用品,前者为防病毒,后者为掩盖白发。
心里略略有点异样,为了这女子的“看”。区区芳龄七十有四,饶你怎样放宽尺度,把老年的界限努力上提,也无法甩掉“老”了。不过,生年未必是“写”在脸上的。裤袋里有一袖珍本《木心遗稿》,里头有一句“羚羊脚是狼牙琢磨出来的”,不是吗?如果羚羊不是一代代地逃避凶残的狼追杀,它们的腿不经过狼的锐齿无数次撕啮,怎么可能拥有矫健而伶仃的结构以及迅疾如闪电的步态?人类也是这样,他人的眼光,以悲悯制造老的可怜,以鄙弃制造老的可厌,以欣赏制造老的时尚。
两个小时过去,从球场出来,搭29路巴士回家。这一回,轮到我看人了。车站座椅上坐着两人,一为老太太,一为三十来岁男子,可能是熟人,聊得正热络。老太太等急了,踱到街心看。男子对她解释:“29路进城线的尽头在贝克路,兜一个大弯,司机趁机在那儿上厕所,所以,总比官方网站发布的时间晚一点儿。”老太太表示认可。她不必点头,腰已够弯。大概是为了抵御暑气,她只穿一件衬衣。我为此而赞美老的简单与坦白。
巴士来了,果然迟了两分钟。踞单人座,我扫视一轮,自豪感油然而生——所有乘客的年龄都比不上我。从一本书中读到,对埃及古文明敬仰备至的柏拉图,曾借一位埃及祭司之口说:“唉,梭伦,你们希腊人只不过是个孩子,你们当中没有一个老年人。”以区区而论,尽管别无优势,只一桩——有一段或长或短的年岁,别具“占有”的资格,以记忆为证,他们都赶不上趟。一位貌似亚洲人的女士,剪男式短发,头发未全白,神情肃穆,慈祥诚然慈祥,但至多六十岁出头。她旁边坐的两个女性,一老一少,面容相似,可能是母女,聊得起劲。她们的年龄加起来,也许可以和我比。陆续上车的,有中学生,有去海滨跑步回来的男子,有刚下班的姑娘把腿伸直,搁在挡板上,原谅她,人家累了一天呢。
比谁都老,未必是成就,幸亏加上一项——打球。刚才球场挥拍,姿势丑陋,动作迟缓,却出了一身好汗。这“未算全老”的权威标志,他人谁理会?巴士上,他们完全被动地接受我居“老”临下的评估:对脚踝浮肿的短发女士给予同情,对说悄悄话的母女表示赞美,差点要跟劳累的姑娘打招呼,问一声好。
虽然老和“德劭”画不了等号,但从衰颓中拔出的自豪感是需要珍惜的。关于29号巴士穿过的金门公园,我可以晒晒“腹笥”:上世纪80年代的摇滚乐盛会、笛洋艺术馆先锋派画展……车里的多数人那时还没有出生。
我下车,剪短发的女士也下车。我由坐骨神经痛所导致的瘸步明显,她却行走正常,可见她没全输。
(本文作者为旅美作家、旧金山“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会长,曾获“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