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的就是这么一些人啊

齐鲁晚报     2024年07月30日
  □火锅

  在微信读书上发现了一本特别的书《日子过的就是这么一些人啊》,作者林淑兰生于1944年,是一位真正的素人,只有小学六年级文化,大半辈子生活在威海农村,再具体而言,就是桥头镇的两个村子:娘家信河北村和婆家报信村。这两个村隔着8里地,在同一条公路边上,喝着同一条河里的水。除了晚年随孩子在城市生活,林淑兰一生中的世界,就这么大。75岁的时候,她用司马迁写《史记》的方式,给自己和身边的亲人朋友立传,因此留下一本大时代下最底层农民的生活史。
  写大历史的书籍可谓汗牛充栋,而农民写的农民生活史则独此一本。“农民”和“农民生活”,在中国的文字和影像中向来是极为丰富的符号,从《诗经》开始,直到田园诗类型生成,也出现在杜甫所写就的“诗史”之中,后来进入小说、电影、电视剧。作为“文化符号”存在的“农民”,始终是被动的,被记录、被创作,而这种记录和创作往往不能避免臆断和想象,同时缺少细节和真实的情绪。现在,这一切在这本书中得到了弥补。
  书中大部分事情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到2000年前,之前和之后也都有提及。这段历史我自以为熟悉,但看完之后发现并不是。而且,意料之外,它非常好看,有太多的好故事,多到让人有误入宝山却只能空手而回的惆怅和遗憾。可惜我不是编剧,否则这真是影视故事的富矿。甚至,在表层的好故事之下,还埋藏着更多只露出一鳞半爪的故事线索,比如《大姑 林娴》这篇。“1918年,我大姑与南台村梁宝玉结了婚。梁宝玉有点文化,是个老财粮(现在叫会计),家里墙上挂着大算盘和一大把毛笔。我姑父男女姊妹五个,他是老大。”大姑和大姑父婚姻的第一劫很快到来,“济南韩复榘不知道欠下哪里的枪炮债,用抓壮丁来抵债,把我姑父抓去了。当时桥头周边村子都被抓了不少壮丁,壮丁们被拉到县城驻地崖头去训练,三个月后就要被运到日本去。”“抓壮丁”,这样的叙事我们见过不少,但看看这本书接下来讲的:大姑对姑父被抓壮丁的反应是不停地和姑父家里人闹,谁劝也不行。最后,“我大姑把家里的人闹得实在没办法,最后还是那个远房侄儿出了一招,商量用家里的五亩地换了北子城一个男的去崖头,把我姑父换回来了。北子城在南台村正西,两村隔着一条河,那男的家里有兄弟四个,穷得叮当响,父母也是出于无奈,做成了这个交易。”“抓壮丁”,似乎是单纯的“个人和时代”的悲剧,悲剧下面所隐藏的女人和婆家博弈的杂音,则很少看到。而且,一篇小说似乎可以就此诞生,写一个被家里卖掉、替别人去当壮丁的男人的故事。他被运到日本,九死一生,幸运地活下来,又在日本生儿育女,有一天重新站在了北子城他家的老院中。也许小说可以从这一句开始:他站在院子中,抬头看看老槐树开的花——我还未提笔,就感到自己的匠气。而这本书,则是彻底的自然而沉稳的素人写作。
  整本书中很少有形容词,大部分是白描。作者也很少臧否笔下人物,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怀有理解包容之心。比如写“荣大妈”,荣大妈不喜欢荣大爷,婚后有几段情史,“我荣大妈自打跟了我荣大爷,一辈子不足心。不足心,心里有空儿,说不好什么时候心里就有了别人,跟前面说的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联系,后来又跟我二姑父好上了。”这段“出轨”在《堂大爷 林基荣》《二姑 林芹》中各自有不同视角的描述,合起来能看到这个事件中各个当事人的情绪状态。在《二姑 林芹》中作者记录道:“我姨奶奶对我二姑说:大芹哪,你看,梁意(大姑父)、宋三(三姑父),还有伍子(六姑父)来了,都和孩子老婆在一块,就柱子(二姑父的小名)来了把东西放下就到大荣媳妇(荣大妈)那里去,你不生气吗?我二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那眼泪哗哗地流。可想而知,要是不生气,哪来的泪水?”因为有病,生活又不如意,二姑36岁就死了,荣大爷也死得早,荣大妈和二姑父就一起生活,可惜好景不长,二姑父生了重病,被孩子接走了。有一次,作者去探望二姑父,“我一掀门帘,我姑父在炕上脸朝上躺着,炕前凳子上坐着一个看上去七十岁左右的女的,头发弄在头后卡着鸭子尾,身穿一件蓝褂子,黑裤子,洁洁净净的,扯着我姑父的手,说的什么我没听清楚。我立刻退出来问喜嫂(二姑父的儿媳妇):这是谁?我喜嫂靠在我耳边小声说:这是你二姑父以前在老家的相好。我笑着对喜嫂说:这么多年,这么大岁数还没忘旧情。我这次去看二姑父是最后一次,过了不长时间我二姑父就死了。”宕开去的这一笔里,又掩藏着一个可作小说女主的人物,她“洁洁净净”,蓝衣黑裤,这辈子没能和情人在一起,等他快死了还要去看一眼以了却这一世的缘分。
  虽然是素人写作,但是作者似乎又在不经意间掌握了最朴素也是最好的写作技巧。写荣大妈的这一篇,结尾时荣大妈给作者讲:“你要是找女婿,一定先领给我看看好不好,要是我看着不好你千万别应许,你大妈找了你大爷那么个人,一辈子都没足心。她话音一落,我说:大妈,我一定听你的,我要是找女婿,首先得从你这关过来。后期我荣大妈的病情加重,她没能等到我找女婿就死了,死于1963年。”阅读者很容易能想到张爱玲的《花凋》,得了肺痨快死掉的川嫦,把一只脚踏到新皮鞋里试了一试:“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她死在三星期后。”
  全篇中最短的一篇传属于大姨鞠夕芝,仅有118个字,还不如一篇论文的摘要长,却余韵悠久:我对大姨没有印象了,只知道她在家当闺女的时候得了女儿痨。那时候农村人对女儿痨有个说法,有的说这个病碰不得男人,碰了男人死得快,有的说这个病就得碰男人,碰了男人就好了。姥姥姥爷显然是相信后一种说法,把我大姨嫁出去了,结婚大概三个月就死了。
  记得之前有个朋友写一个宋朝故事的剧本,他最发愁的是生活细节,宋朝人吃什么?用什么?要花大功夫从各种名人笔记中寻找。而这本书提供了大量绝对真实的细节,以后想要写这段历史的人可省事了。比如上世纪50年代山东农村的人都吃什么?“家里平常也吃不上炒菜,因为炒菜费油。只有家里来了客人,还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炒个白菜,或者用萝卜、豆腐、粉条放在一起炖个大菜,有时候也用菠菜做上几碗鸡蛋汤。平常吃饭,一家人要么烀一锅地瓜粑粑,锅中间放一盆萝卜条,加上一点盐,出锅的时候放点葱花香菜,这就是一顿饭。要么熬上一锅地瓜面的面条,每人吃上一碗两碗。有的时候就用地瓜丝加豇豆熬一锅稀饭,稀饭上面放个箅子,蒸上几个地瓜叶和豆面做的菜团子,每人喝碗稀饭吃个菜团子也是一顿饭。一年到头,咸萝卜菜就是每顿的下饭菜。”书中类似的细节比比皆是,未来都是史料。
  当然,本书也存在一些叙事问题,比如忠实于人物传记的写法,可能会以损耗一些可读性作为代价,而且,作者本身的价值观有时代局限。但其实,我觉得最为珍贵的,就是对这个时代局限的真实呈现。
  匆匆收尾。希望有一天能看到这本书改编的电视剧,不叫“大宅门”,就叫“小宅门”。最普通的小门小户,如何用肩膀扛起时代和命运的重压,用爱和忍耐,在夹缝中建造身体和灵魂的家园的故事。
  (本文作者为文学博士,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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