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如同一场游荡

齐鲁晚报     2024年10月18日
  □苗炜

  2020年的春节,我写下《文学体验三十讲》的第一篇,是谈《纽约兄弟》的草稿,顺手贴出来,有一位读者留言说,她读完《纽约兄弟》之后正好去纽约,她去了中央公园,盯着西面那一排房子和树,用自己近视的右眼体会小说开头那种即将失明的感觉。看到这条留言,我很高兴。詹姆斯·伍德说,有些评论不是分析性的,而是一种充满激情的重新表述,评论家实际上期望的是“视野一致”“努力让你如我一般看待文本”。我的这些稿子是“聊天”,但也期望某种程度上的“视野一致”。
  我写《文学体验三十讲》,有一个副标题是“陪你度过这时代的晚上”,当时就有做音频课的打算,所以写得也比较口语化。到第二本,题目变成“苗师傅文学人生课”,俗世牧师那个味儿更重了。
  这几年,心理按摩有很大的市场,我在一本畅销书上看到一个比喻,说生鸡蛋摔在地上就碎了,蛋黄蛋清一起飞溅,煮熟的鸡蛋摔在地上不会碎,成熟的东西有弹性。这句话把不太成熟的心智比喻为生鸡蛋,把成熟的心智比喻为熟鸡蛋。如果我对自己的文学品位还有一点儿自信,那就是告诫自己,千万别写出这样的句子来,千万别做人生导师。这倒不是因为我的这些文章对他人的生活全无益处,而是我从根儿上认定,如果我们只关注自己的情绪和心理稳定,不对公共事务发言,也不在更广的人文精神的领域去思考,我们的情绪就总是糟糕,心智也总是不成熟的。这第三本书,我花了很大篇幅去讨论这个问题。
  2021年是陀爷两百周年诞辰纪念,我想起看了好多次都没能看下去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我用了一年的时间读了这本书,还做了许多延伸阅读。从个人趣味上来说,我不喜欢陀爷。我想把我那种“不喜欢”说清楚。2022年是《尤利西斯》出版一百周年,我想看一遍英文版。大多数时候,我们通过译本来读外国小说,但语言的束缚比我们想象的要紧密得多。这两次阅读都不容易,我把阅读中的感受记录下来,当然有分享的愿望,读书的乐趣和心得应该分享,读书的困惑也值得分享。
  我还有一个自私的打算,我是怕有一天我忘了。要是我不把我读过的这些书记下来,不把自己的感受记录下来,就会有点儿茫然。在午后,打开一本书,阳光变得柔和,像撒下一层金粉,将你笼罩在其中,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傍晚,这时你会有点儿茫然。到秋天,树叶落了,树冠上孤零零挂着几个柿子,你抬头看,发觉这一年又快过去了,你会有点儿茫然。到我这个年纪,发觉自己花了三四十年读小说,也会有点儿茫然,好像在虚构的世界里停留得太久了。阅读如同一场游荡,我想留下点儿记录。
  我记得有一本很薄的小说,《彼得·卡门青》,黑塞的作品,其中有一段,主人公早上去爬山,摘了一朵花,要送给女友。我读那本小说的时候,大概十六岁,后来没再读过,情节未必记得准确了,但当时阅读的心绪激荡,似乎还能记起来。那是20世纪80年代,喜欢外国文艺,是一种风气。萨特啊加缪啊都是非常时髦的名字,我懵懵懂懂地看,知道了几个奇怪的词语——恶心,荒诞,他人即地狱。
  我们有几个要好的同学,总聚在一起看录像。某天晚上,我们看了《铁皮鼓》,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法兰克福有一个“德国电影博物馆”,博物馆里有很多拉洋片的机器,展厅中央有一个柜子,其中的展品是电影《铁皮鼓》的道具,奥斯卡敲的那个红白相间的铁皮鼓。我看到那张鼓的时候,感觉它在我心里敲敲打打,从未停息。
  (作者为《三联生活周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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