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5月,北京文化界传出来一条消息,苏东坡真迹《潇湘竹石图》突然现身。但文物专家对这张画意见不一,有的认为是苏东坡真迹无疑,有的则认为这是一张假画。
　　苏东坡在中国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被誉为文坛全才,是诗书画大家。他的书画作品历来受到人们的追捧膜拜,由于历史的原因,其绘画传世稀少。那么,《潇湘竹石图》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作品呢?当时北京文化界人士都充满了疑问和好奇,由此也引出一段故事。

　　□荣宏君

苏轼名画现京城
邓拓巨款收巨作
　　著名的历史学家邓拓喜爱传统绘画艺术,计划写一部图文并茂的《中国绘画史》,系统地介绍历代具有代表性的画家和他们的作品。为此,他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去收藏、研究中国古代书画。苏东坡是文人画的倡导者,是撰写中国美术史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听说他的绘画真迹现身北京,邓拓也在密切关注这件事情,希望一睹为快。
　　那么,是谁把苏东坡《潇湘竹石图》送到了北京?他又是如何得到这件作品的呢?要想了解这张画的传承历史,就必须介绍一个人——活跃在民国时期的书画掮客白坚甫。　
　　白坚甫(1882—1968),原名白坚,号坚甫,新中国成立后移居重庆。由于白坚甫曾留学日本,在日本朋友众多,再加上他就痴迷书画收藏鉴赏,后来就做起了中日之间的书画生意,当起了艺术品经纪人。按大收藏家张伯驹的说法,其实就是书画掮客,专做投机生意。恭王府旧藏的唐朝韩幹的《照夜白图》和易元吉的《聚猿图》等许多件国宝就是白坚甫转卖到日本的。
　　新中国成立后,他自认为不能融入新社会。当时,已近古稀之年的白坚甫从北京迁到重庆居住,还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白隆平。1961年,生活困难的白隆平取出自己收藏的最后一幅古画,这幅画也是他压箱底的藏品。他想卖一个好价钱,思前想后,决定先到上海博物馆看看。他和上海文管会的版本目录学家徐森玉是老相识,经徐森玉介绍,著名的书画鉴定家谢稚柳接待了白隆平。当他打开手卷一看,这张画竟然就是大文豪苏东坡的《潇湘竹石图》。谢稚柳从墨色、纸张和绘画特征各方面仔细鉴赏,认为是苏东坡真迹无疑,可是白隆平开价太高,多少钱呢?人民币8000元。谢稚柳听到这个价格,没有当场明确表态,让他再等一等馆里的意见。
　　白隆平看上海博物馆态度不鲜明,一转身就来到北京,找到老相识——时任国家文物局文物处处长的张珩。不巧,张珩因公出差在外,传话让他再等上几天。白隆平着急回重庆,就一催再催,后来文物局就建议让故宫博物院来收购此画。故宫博物院研究了几天,专家最终给出鉴定意见,认为此画是明朝仿品,没有太大价值,就把原件给退了回来。白隆平性格固执,对自己的鉴定水平有十足信心,于是他带着画又来到琉璃厂荣宝斋问价。就在这个时候,邓拓得到了消息,他委托荣宝斋和平画店经理许麟庐帮忙寻找《潇湘竹石图》。因为故宫博物院已经给出鉴定意见,所以荣宝斋也不敢贸然收购这张画。就这样,许麟庐领着白隆平来见邓拓。
　　邓拓展开《潇湘竹石图》长卷,画面描绘的是湘江和古老的潇水相交汇的一段画面,近处是一片土坡、两块石头、几丛疏竹,远处烟水云山、渺无涯际,一片苍莽古雅的气息扑面而来。邓拓接下来又仔细审看绢的质地、笔墨和题跋,认为这张画构思巧妙,运笔空灵,特别是这画后还留下了元明两个朝代二十六家题跋,可以说传承有序,所以他认定这幅《潇湘竹石图》就是苏轼真迹无疑。
　　为了慎重起见,邓拓又邀请辽宁博物馆著名书画鉴定家杨仁恺来帮忙掌眼。杨仁恺和白坚甫是四川同乡,两个人很早就认识。巧合的是,杨仁恺早在几十年前就在白坚甫那里看到过《潇湘竹石图》,对这张画的来龙去脉非常熟悉,他也坚信这幅画是真迹无疑。就这样,在杨仁恺的协调下,白坚甫自愿把价格从8000元降到5000元。为了收藏和研究这幅古画,邓拓取出了《燕山夜话》稿费2000元,又挑选了自己收藏的14幅古画卖给荣宝斋,这才凑齐5000元付清了全部画款。
看二十六家题跋
知千载流传有序
　　苏东坡是北宋尚意书法的代表性人物,开了文人画的先河。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因为政治的原因,苏东坡的书画绝大部分都被销毁了,又经过近千年的风雨侵蚀,可想而知,能够传到今天的书画确实是凤毛麟角。那么邓拓收藏的这件《潇湘竹石图》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作品?又是如何传承到今天的呢?
　　《潇湘竹石图》,纵28厘米,横105.6厘米,是苏东坡即兴在一段生绢上描绘的湖南零陵以西潇水和湘江汇合处的一处景色。苏东坡在这幅画中匠心独运,用极简的笔墨和高度的概括手法,艺术地再现了近岸远水、风雨潇湘的生动气象。画卷的左下角,题有“轼为莘老作”五字。那么这位“莘老”是什么身份呢?
　　在苏东坡的朋友圈中,有两位好友都是字“莘老”,一位是江苏高邮籍的孙觉,一位是河北沧州籍的刘挚。在《苏轼文集》中,至今还保存了不少封写给这两位老朋友的诗文信札。不过据考证,苏东坡和孙觉是同年进士,来往更密切,友谊更深厚,所以《潇湘竹石图》应该是送给孙觉孙莘老的画作。　
　　在苏东坡落款的右首,有一段长跋,这是湖南人杨元祥在元统二年(1334年),用隶书留下的一段跋语。这也是《潇湘竹石图》留下的最早的文字考证,记录了该画在元朝的传承情况。
　　杨元祥题跋中说,他早年曾在湘中的朋友家见到过苏东坡的这张竹石图。十五年以后,湘中的朋友想把这张画卖掉,杨元祥就介绍了梁台的朋友杜德甫给买了下来。这是目前有关《潇湘竹石图》能追溯到的最早文字记录。
　　第二段题跋署名天台叶湜。叶湜是浙江台州人,生卒年不祥,他题了一首七律,其中末句写道:“百年翰墨留真迹,应写潇湘雨后枝。”邓拓认为“应写潇湘雨后枝”一句是对这幅画最好的总结,是点题之笔,所以就把这幅画命名为《潇湘竹石图》。
　　第四位题跋的人叫郑定,福建闽县人,是元代福建的十大才子之一,为人豪侠仗义,能诗词,擅书法。他用草书写成七绝一首,笔走龙蛇,剑胆琴心,称赞《潇湘竹石图》就像南金一样珍贵:“苏老才名重古今,人间遗墨若南金。山云挟雨溪头过,石上琅玕起夕阴。”
　　第五位题跋的人是吴郡人钱复。他于永乐元年(1403年)五月十八日的这段题跋,对考证《潇湘竹石图》的流传历史至关重要。钱复说:“大明洪武初,梁台李秉中得之同郡杜氏。秉中子从善,装池成卷,宝藏于家,介其友宗之梁先生征余识其后。”这段题跋明确告诉后人,明洪武初年,李秉中是从杜氏手中买来《潇湘竹石图》,杜氏就是杜德甫,这也呼应了元末杨元祥的记述。
　　李秉中的儿子李从善把《潇湘竹石图》重新装裱,并遵从父亲的意愿,从此深藏家中,秘不示人。直到一百五十五年后,李秉中的第八代孙李甲峰到四川经商,在江阳(今四川省泸州市)遇到了文学家杨慎。他取出《潇湘竹石图》求杨慎题跋。杨慎是明朝正德辛未的状元,一代名士,著名的《三国演义》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就出自他的手笔。杨慎的身世和苏东坡非常相似,遭遇甚至比苏东坡还悲惨,晚年一直被朝廷流放。这位状元有感而发,即兴在画卷上题写了一首七言长诗。
　　杨慎题于1558年,主要叙述了李甲峰从留都南京来到四川泸州,两人偶遇,在江山平原楼题跋的经过。在整个《潇湘竹石图》二十六家题跋中,杨慎的名气最大,而跋文本身也具有珍贵的艺术价值,尤其是杨慎的书法,传世极少,这篇题跋被誉为现存杨慎真迹中第一等珍品。
　　《潇湘竹石图》卷一共有元明二十六家题跋,最后一段跋语题于嘉靖辛酉年,也就是1561年,题跋人是古濠州胡桐。胡桐是安徽凤阳人,其他身份不详,不过他的这段题跋《竹石图序》却十分重要,他在跋中交代了这样一段话:“甲峰家世金陵儒行而商业,南遵荆楚,西放巴蜀,往来于缙绅冠盖之间,辞华风度亦高世之流也。始予邂逅涪陵,出苏文忠公之竹石图相示,展而阅之,则为莘老作也。”
　　这段跋语介绍了金陵李甲峰家是世代儒商,胡桐在四川涪陵和李甲峰相遇,李甲峰取出《潇湘竹石图》,请求题跋,于是胡桐就写下了《竹石图序》长跋,这也是《潇湘竹石图》在明末的最后一段记录。
　　以上元明二十六家题跋,共三千余字,实际上就是一部有关《潇湘竹石图》的传承史。
　　《潇湘竹石图》从清朝到民国的传承历史一直是空白,那么白隆平又是通过什么手段得到这幅画的呢?随着《潇湘竹石图》档案史料的陆续公布,在竹石图手卷的末尾发现了白隆平的一段题跋,在这段跋语中,他明确交代:今三十年前,苏州孙伯渊以归于我。　
　　白隆平题跋的时间是在1959年,也就是说大概在20世纪30年代他从一位叫孙伯渊的人手里买到了《潇湘竹石图》。孙伯渊,1898年生于苏州,身世坎坷。他出身于书画装裱世家,抗战时期,从苏州逃难来到上海,后来经过刻苦努力,终于从一个装裱师成长为著名的收藏家和金石鉴定家。新中国成立后,他把四千多件书画碑帖捐献给国家。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元朝著名画家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就曾是他的藏品。孙伯渊和当时的徐悲鸿、张大千、吴湖帆等艺术大家来往很多,尤其和书画鉴定家吴湖帆关系密切。吴湖帆的一段日记可以证明,《潇湘竹石图》确实曾经为孙伯渊所有,至于孙伯渊从何处得到该作品,吴湖帆并没有交代。
名画真假固难辨
人间福祸实相倚
　　收藏到《潇湘竹石图》,是邓拓收藏生涯中最为得意的一笔,不过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此画带来了一场飞来横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文物界有人暗中嫉妒,就于1963年秋向有关部门写信检举,说邓拓身为分管文化的领导干部,却“与国家争购字画,抢购国家文物”。为此,北京市专门成立调查小组,对邓拓购买苏轼《潇湘竹石图》一事进行调查。经过一番严格的审查后,相关部门认为邓拓“倒卖文物”证据不足,并收回之前的通告。
　　1964年,邓拓把《潇湘竹石图》,还有沈周的《萱草葵花图卷》、唐伯虎的《湖山一览图》、徐渭的《写生图》等一共144件古画,全部无偿捐献给了刚刚成立的中国美术馆。1966年,“文革”祸起,邓拓与吴晗、廖沫沙三人被打到。邓拓面对污蔑,决定以死来洗刷自己的清白。5月18日凌晨,选择以自尽的方式离开了人世,成为那个特殊时期第一位罹难的文化学者。
　　《潇湘竹石图》的真伪目前学术界仍有不同的看法,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著名书画鉴定家徐邦达和杨仁恺。徐邦达认为该作是赝品,应为南宋时期的伪作。杨仁恺则持不同意见,他在《中国古代书画过眼录》一书中曾详细叙述了《潇湘竹石图》的流传简史和自己的鉴定意见:
　　此卷为白隆平旧藏,徐邦达认为不真,谢稚柳和我则认为真品。白隆平曾携往上海文管会,未成交。又前往北京找张珩,张因公外出未归,未能见面。转送故宫博物院,众人未看好,于是由邓拓收藏。后来我与张珩谈及此画,张表示不当看假。白隆平还有一幅苏氏竹石,早已流往日本,有印本刊行。
　　徐邦达和杨仁恺均是古代书画鉴定大家,也是中国古代书画五人鉴定小组成员。二人虽然对《潇湘竹石图》真赝有不同看法,不过单就绘画艺术和后来传承有序的二十六家题跋来看,却都肯定这幅作品无论是在中国美术史还是在苏东坡研究上都有它独特的意义。1983年,由启功、谢稚柳、徐邦达和杨仁恺、刘九庵等人组成的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重新对《潇湘竹石图》进行鉴定和研究,认为无论从艺术价值还是文献价值来看,这幅画都是一份重要的文化遗产,所以最后一致同意,把《潇湘竹石图》收入到《中国古代书画精品录》一书中。　(本文节选自河南文艺书版社出版的《水墨东坡》一书,有删改。标题和小标题均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