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峰
那年,村里来了一帮武把式,玩硬功夫。二木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挤着那双几乎看不见眼球的小眯眼,兴奋异常地跟我说:大叔,咱踢他场子吧?
我想都没想一把揪住他衣领,牵羊般将他拽出人群,压低声音说:你活得不耐烦了?想死的话,你自己来,你以为这是小孩玩打仗呢,也不看看阵势。二木没想到我会拒绝他,呆呆地看着有些恶狠狠的我。
那些年经常有来村里卖艺的,耍猴,变戏法的,唱坠子的,再就是这些散兵游勇了。耍猴最让人开心,变戏法的神秘莫测,很开眼,同时也有几分恐惧,生怕自己被他们变走了。硬功夫最吸引孩子,卖艺的把碗摔碎,拿个瓷片儿用手指摁在眉头上使劲捻,一会儿那瓷片就变成了粉末儿,顺着他那闭着的眼往下流,眉毛都白了。
那天来的一伙,玩硬功,一共四个人。年长的为首,他两个儿子,大的二十多岁,小的也就十一二岁,还有一个徒弟,看相貌就能区别出来。开场前,年长者对着密不透风的人群,抱拳施礼一圈,先说开场白。他把“莺歌燕舞”说成“莺歌练武”,后来我们还当了挺长时间的笑话。现在想他也蛮有创意的,巧妙地把原词贯穿到自己行当里。
我和二木,还有他弟三木,早早地挤进去,占据了有利位置。最先出场的是最小的孩子,耍了一套九节鞭,最出彩的是鞭缠脖子。他还可以躺在地上,鞭在身下旋,一圈又一圈得像风车,人不停地悬空,一点障碍都没有。接下来是大孩子和徒弟表演金枪刺喉,两个人用喉顶同一杆枪,一步步地往前靠,生生地把大枪给顶成大弯弓,而喉不留片痕。人群里嘘声四起,替他们提心吊胆。我看见二木,也在那里不停地摩拳擦掌。压轴节目是那年长的黑壮老头儿,他躺在两面明晃晃的铡刀上,脱光了膀子,肚子上放块大石头,大儿子举起开山大锤就灌下去。有人吓得闭上眼睛,随着一阵阵的惊呼,那石头嘎巴开裂。老头居然能安然无恙,起身抱拳:得罪得罪,没吓着乡亲就好!显然是在卖弄。
二木看得浑身痒痒,想着和人家比试,还想拉上我。我严厉地拒绝了他,好在他也没敢草率行事。第二天,献艺的那爷几个挨家敛粮食,二木、三木都跟着。我让母亲多给了些东西,还给他们喝了糊涂(方言,粥)。我央求他们在院子里又耍了趟枪。见给的东西多,他们也不拒绝,简单摆了几个花样就抱拳走了。我知道他们要走遍全村,生计就指望着白天收粮食,所以也不再继续纠缠。
二木却没有走,让我给个说法:为什么头晚不让踢场子?我火了,骂他:不识好歹,你上去的话,那小孩也能打你个半死,不信你去追他们啊,反正现在还没出村呢!别看开场前,他们例行那番客套,说打他一拳的是老师,踢一脚的也是老师,说说罢了。
二木看看我,没认可我的话,也没敢贸然去追,只是嘴角露出丝以前没见过的哂笑。
二木平日里跟我最紧,算是死心塌地的那种。我带他们一帮差不多岁数的无师自通学武术。村前我家的大院子,空着,院中有个大土台子,就在上面挖个坑,腿上绑上土袋子,一点一点加深往上跳。再就是捡一堆烧得不好的红砖,练劈掌。二木有点天分,跳得最高,劈的砖也最多,他家盖新房的砖,几乎一半让他砍成了半头砖。遇事他冲在最前面,以致来了有真本事的练家子,他也想试试。
那一次,我知道他心里并不服气,包括对我,他可能觉得我不争气。此后,就经常给别人说我没种,那天要是踢了场子,他四里八乡就出名了。我笑笑,不置可否。
二木是我本家,辈分比我小,他叫我大叔。儿时,陪伴我最多,又言听计从。我让他喊着他爸爸的名字骂,他一点都不含糊。后来觉得自己有“真功夫”了,说事他每次都有主张,不再应声附和。
我去县城读中学时,和他断了联系。他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在外打工,也不常回来。我回村偶尔碰上,也少了久别重逢的亲切。
他对我越来越淡漠,什么事上得罪过他呢?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算那件没让他得逞的“踢场子”,也是为他好啊。平时“教授”他“功夫”,也是尽心尽力,没一点问题的。虽说我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可对他绝对认真负责。那时,遇上我家里有事,他也不过来帮场,尽管我知道他是在家的。
“艺高人胆大”,后来他经常在街上惹事生非。特别是酒后,喜欢骂街,连他爹也不放过。渐渐地村里人见了他,都远远地躲着走,他的“英雄气概”大了,村里放不下。
我来济南后的不几年,听说他出事了。一次喝大酒后,和人家先是拌嘴,后来就扭扯到街上来。对方比他壮,三两下就把他打倒了,脑袋磕在马路牙子上。没来得及出招,就一动不动了。后来一直昏迷不醒,接着住了一年多医院,花光了积蓄,也没见好转。那时还没有新农合,二木回了家,不久人就走了。正想给他送点钱时,他爸爸正好上门借钱。给了他一些钱,也没打算让他还。再说让他还,他拿什么还?
忘了给大家交代,二木斜眼,看去就七个不服,八个不怕的。跟我这个连三把刀都算不上的“师傅”习武,半瓶醋的二木变得蛮横跋扈。年轻时都迷武术,也说不上谁误导谁,是他自认是“武林高手”引来祸端。只是父母尚在,老婆年轻,儿女尚幼,为他唏嘘。他匆匆的生命短章,走得太快、太急了些。
(本文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获山东省第六届泰山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