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济南唐王到口(道口)秦延喜”

——一条七十多年前的题记引出的“非典型考古”

齐鲁晚报     2024年12月07日
  对于考古工作者来说,发现和研究的对象自然是时代越久远越好,圈内就流传着“古不考三代以下”的说法。我的兴趣和分工虽说晚到了唐宋,却也和近现代没什么关联。不过近期工作中偶然发现了一条尘封七十多年的石刻题记,由于题记主人是一位“济南老乡”,遂引发我的兴趣,开始了一次“非典型考古”之旅。
  故事要从兴隆寺塔的地磁物探工作说起。

  □刘文涛

兴隆塔邂逅“济南老乡”
  兖州,现在只是济宁市下辖的一个区,他的过去可比现在阔多了。《禹贡》里的“济、河惟兖州”,那是古九州之一。明代时,是兖州府,也是鲁王府的所在地。兖州现存的古迹中,最有名的莫过于老城中的兴隆塔了。
  兴隆塔,始建于隋朝仁寿二年,现存古塔,塔基是北宋嘉祐八年建的,塔身在清代康熙年间郯城大地震后重修过,八角十三层,高54米,中间有楼梯踏道,能盘旋登至塔顶。塔下部七层粗大,上面六层骤小,形成“子母塔”、“塔上塔”的独特造型。“兴隆塔影”为明清时兖州八景之一。1936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曾对兴隆塔进行过考察和测绘,并收录到《中国建筑史》中。2008年,兴隆塔地宫又出土了宋代石函、鎏金银棺等,引起一时轰动。
  当年还没有京沪高铁的时候,从济南南下,必经兖州。坐在火车上,离城老远就能看见兴隆塔影,从兖州站下车,出站往北走一点,也能看到塔影。我见过塔影多次,但从未想过与这座塔会有什么交集,直到2024年5月20日。我所在的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安排我带队去兴隆寺塔做地磁物探,我才第一次走近并登上这座古塔。
  在技工们安装仪器间隙,我钻到塔里去寻找当年林徽因先生坐在塔窗测绘记录留下照片的地方。我找到塔身八层,与当年照片比对,塔窗依旧,石栏尚存,变了的只是窗中的人与窗外的景致。
  我也学着林徽因先生当年的姿势拍了一张照片,起身回来给技工们规划勘测点时,我发现塔身内刻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游人题记。其中东窗口的一条字迹清楚,我趴上细细释读:“一九五〇年四月二十五日登塔,济南唐王到口秦延喜题。”
探寻并不久远的历史
  我在济南工作多年,唐王街道就在济南东郊我是知道的,“到口”是不是就是“道口”的笔下误?我拿不准,想到了老朋友韩猛。韩兄老家即是唐王,美术考古专业博士,浸淫济南周边宗教遗迹多年。电话打过去跟他说明情况,又把题记照片发过去。韩兄电话中言:“唐王之名相传为李世民东征于此过巨野河,世传称唐王渡口。后讹传为唐王道口,今多简称唐王。”又言:“村中秦姓是大族,题记年代相隔70余载,若真是村中之人,应该能打听到。”我提出参考意见,“那时新中国刚成立不到一年,村中普通百姓绝少有人外出,更不用说有闲情登塔赏景了。此人定不是一般农民,若是村中人,应该好打听。”
  几天后,韩兄来电。据韩兄老母亲回忆,上世纪六十年代,村中确有秦姓人家从兖州回来,其中有个小女孩与韩兄老母亲大致同龄,相较于村中孩子,兖州来的孩子显得很有见识,还有钢笔等当时的“稀缺物品”,他们都很羡慕。当时都小,孩子们对关注的东西记得清楚,至于她的父辈或爷爷辈叫啥,那都不是她们操心的事儿。
  一晃过了半年,这件事我渐渐淡忘了。11月底,韩兄突然发来信息,说打听到了秦延喜孙辈秦俊国老先生的电话,并把号码发了过来。我沉思片刻,按给的号码拨了过去。拨通后我赶紧做自我介绍并说明缘由,这位秦俊国是秦延喜的侄孙,听明白我的意思后,电话中传来了我期盼的介绍——原来这位秦延喜世居济南历城唐王村,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三,另有姊妹多人。在那个战乱动荡的年代,口多粮少,生活艰难,秦老太爷就想到了带着秦延喜出去讨生活。他们辗转到汶上讨活路,经过多年积累后,做起了在路边开大车店的生意。汶上位置相对偏僻,大车店需要大量的客源,他们把目光瞄向了因津浦铁路开通而成为交通枢纽的兖州。他把大车店搬到了兖州火车站南路边,并在此扎根终老。
  也许是经营有方,也许是客流量大,住店人多,总之大车店的生意还行。他们挣了钱往家送,家里盖起了新房。到1954年或者1955年,随着公私合营的开展,他把大车店资产经营都交给了政府,政府给他安排了工作,到兖州煤矿上班,后又转到兖州煤炭公司,直至退休。秦俊国老先生回忆,秦延喜是1986年左右去世,去世时八十岁左右。以此前推,他出生当在1905年前后。1950年4月,他登塔刻题记时应在45岁左右,那时他还经营着大车店,也许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大车店的生意不怎么忙,他信步北行,登上兴隆塔,站在塔上向东的窗户上远眺,看到泗河横前,春意阑珊,人到中年的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唐王在兖州的东北方向),便刻下了“济南唐王到(道)口秦延喜”的题记,以此聊解思乡之情。
历史的巧合令人慨叹
  看着这条在塔窗青砖上默默尘封了七十多年的题记,我感叹三条历史的巧合。一条是当年修筑津浦铁路时,铁路从泰安南下,本应直奔曲阜,可线路猛地拐了个180度的大弯,转向西南方向的兖州,出兖州又调头折返东南至孟子故里邹城。按照修筑铁路取直线延伸的原则,这一路段地势平坦,无循水绕山之避险,何以要打破常规非走这段弯路?这是因为如果铁路取直南下,路经曲阜的一段距孔林仅五十丈,逼近孔子陵墓。衍圣公孔令贻害怕火车这个大怪物惊动孔子亡灵,破了曲阜风水,就数次上书慈禧太后,诉称此举将“破坏圣脉”“震动圣墓”,恳请绕线。慈禧准奏避开曲阜。因为孔子圣脉,“扭弯”了津浦铁路,这才有了兖州设站的事实,当然也成就了兖州的交通枢纽地位,有了客流,也吸引秦氏父子来此开大车店,也就留下了这段题记。
  再一条巧合,我此前曾若干次路过兖州并望见兴隆塔,却从未走近,更没登塔。直到这次,因为工作原因,登上塔顶,并在寻找林徽因先生当年留下照片位置的时候,在密密麻麻的题记里发现了这条清晰题记。我敢说这是秦延喜刻下题记七十多年来,第一个对他题记这么用心的人。第三条巧合是识得韩猛兄,正巧他籍里唐王,经他辗转询问,最后才把题记中人物后人找到,串联起了我的发现与当时的背景。
  此次寻觅与相遇很有意思,就像我到了塔上去寻找林徽因先生当年拍照的地点一样,那是一种跨越时空的交流。这次探访对于学术研究来说,实在谈不上有价值,但对于我本人来说,一堆的巧合都让我赶上了。一位来自底层民众的一生,一段充满时代印记的历史我弄明白了,我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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