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年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作为世界上最常见的爬行动物之一,蛇的分布范围遍及南极洲之外的所有大洲。因为蛇具有潜行无声、擅长吞噬的威胁性,一些种类又有致命的毒牙,人类对它始终抱有复杂的心情,既有崇拜敬畏,也有根植于潜意识的憎恶恐惧。甲骨文里的“它”,是一条曲身垂尾的蛇形,相传在上古时期,人们见面打招呼并不是先说“你好”,而是彼此致以“无它(蛇)乎”的问候。时至今日,大多数猛兽因生存地备受挤压,已经很难对人类造成实质性威胁,蛇却从未远离人类的活动空间,这也让与蛇相关的文化符号仍然保持着固有的生命力。
□李伟元
“小龙”化身,自显威能
作为地支的“巳”,本意与蛇密切相关。《说文解字》中解释:“巳,已也。四月,阳气已出,阴气已藏,万物见,成文章,故巳为蛇,象形。”尽管龙蛇地位有别,但蛇经过修炼,有机会升级为龙,正如《述异记》所说:“虺(毒蛇)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而为角龙,又千年为应龙。”古代典籍里,龙蛇经常并称,属蛇的人往往自称“属小龙”。
东汉经学家郑玄在去世的那一年,梦见孔子对他说:“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龙蛇年后来被视为厄运常至的年份,但因为龙通常代表吉祥,负面的帽子更多地扣在了蛇的头上。其实若论及先来后到,很可能是先有蛇,后有龙。上古时期的先民在创造并不存在的“神龙”时,蛇的外形是重要参考因素之一。
蛇具有冬日蛰伏休眠、春季复苏、繁殖能力强、一生中多次蜕皮的自然习性,都被古人赋予了神异的特质。神话中的“三皇”之一伏羲、人类始祖女娲,都有“蛇身人首”的形象,庇佑凡间的繁衍生息,《拾遗记》:“蛇身之深,即羲皇也。”“五帝”之一的颛顼是神界与人间的双重统治者,《史记·五帝本纪》称:“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他的葬处由蛇护卫,当风起泉涌,蛇化为鱼,助其起死复生。《山海经·海内东经》:“汉水出鲋鱼之山,帝颛项葬于阳,九嫔葬于阴,四蛇卫之。”《山海经·大荒西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
世界上最大的蛇体长将近7米,古人对于巨蛇的想象更为壮观。《山海经·大荒北经》讲述,西北海之外的章尾山居住着人面蛇身的烛龙,也叫烛九阴,张目(一说衔烛)能照耀天下,“其瞑乃晦,其视乃明”。《玄中记》写及昆仑时提道:“昆仑西北有山,周回三万里,巨蛇绕之得三周,蛇为长九万里。蛇居此山,饮食沧海。”唐代诗人李白在《蜀道难》中写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相传古蜀国五位壮士见到大蛇钻入蜀山穴中,“一丁引其尾,不出,五丁共引蛇,山乃崩”,蜀道自此开辟,史称“五丁开山”。
古代西南地区多见大蟒蛇,《山海经·海内南经》:“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在湖南岳阳西南有山名“巴陵”,相传后羿在此将巴蛇杀死,蛇骨堆积成山,故得此名。“巴蛇吞象”的传说,和蛇能够吞食比自身大得多的猎物的生理特征有关,让古人深感惊异。其实,这是蛇四肢退化后为便于生存而产生的演化。因为不能用爪子撕碎猎物,只能将它整个吞进肚子,蛇的头骨拥有复杂的结构和大量关节,齿骨能够自由活动,可以把嘴巴张得比身体横截面还大。
与神相伴,天意使者
蛇虽无足,却能迅捷地爬行,出其不意地在草间现身,因此在古人的想象中,蛇也有飞天遁地之能,成为神仙的前后护法,《韩非子·十过》写道:“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九怀·株昭》:“乘虹骖蜺兮,载云变化。鹪鹏开路兮,后属青蛇。”汉王逸注释:“蛇,介虫之长,卫恶奸也。”《淮南子·览冥训》:“前白螭,后奔蛇。”这些腾云驾雾的蛇,有着不逊于龙的威武。现实里的蛇并没有飞翔功能,但有的蛇能够依靠肌肉的力量将肋骨部位张开如翼,借助尾部弹跳的动势在空中滑翔,可能为古人提供了灵感。
除了在神仙车驾周围充当护卫,蛇有时还会化身为神所持的“活权杖”,体现出对自然力的随心驾驭,据此显示特有的权威和力量。《山海经》里常见神操蛇、衔蛇、践蛇的描绘,或许是上古时期一些以蛇为图腾的部族的现实反映,如“东南方有神焉,周行天下,身长七丈……以赤蛇绕额,尾合于头。不饮,朝吞恶鬼三千,暮吞三百”“有神衔蛇操蛇,其状虎首人身,四蹄长肘,名曰强良”“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强”“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等等。神话里至死逐日不歇的夸父,外形特征就是“珥两黄蛇,把两黄蛇”。为人熟知的“愚公移山”故事里,向天帝禀报愚公挖山不止的神仙,同样是一位“操蛇之神”。
尽管龙经常被视为统治者权力的象征,但在古代典籍中不乏以蛇代表君王之兆的表述。《山海经·海内经》:“有神焉,人首蛇身,长如辕,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维。人主得而飨食之,伯天下。”“飨食”并不是吃掉延维,而是对它予以供奉,就可以称霸天下。《庄子》中也记载了一个故事,齐桓公外出打猎,遇到了和延维并无区别的“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但只有他一人见到,同行的管仲等人都没看见。齐桓公吓出了病,后来得知“见之者殆乎霸”,乃是吉兆,不禁大喜,病当然也就好了。《史记·封禅书》:“(秦)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於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徵,君其祠之。’”原来,这条黄蛇是白帝派来的使者,秦文公便以三牲郊祭白帝。
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事的典故,更是脍炙人口。在刘邦担任泗水亭长时,奉命押送刑徒去骊山,结果途中大多数逃亡,刘邦索性将他们都放了,还有十几个人愿意追随他。行到沛邑一带,刘邦醉行泽中,遇大白蛇当道,拔剑将它斩为两段。当天夜里,随行者看到一个老妇在哭儿子,询问原因,老妇说:“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随后便不见了。刘邦借此异象,揭竿起义。后世以斩蛇代指帝王之运,刘邦也得到了“赤龙子”的别称,唐代李贺在写鸿门宴的诗中用了这一典故:“材官小臣公莫舞,座上真人赤龙子”。两汉崇尚“火德”,正与开国皇帝身为“赤帝”有关。
凶吉难料,“五毒”之长
蛇的“通神灵性”让古人倍加重视,常将观察到的蛇的活动与国运大事关系起来。春秋时期,鲁文公看到泉宫爬出十七条蛇,正符合历任国君的人数,认为是凶兆。不久他的母亲声姜死去,文公命人将泉台拆毁。汉桓帝即位后,德阳殿上出现大蛇,被视为重臣受甲兵之诛的预兆,随后大将军梁冀被诛杀,家产抄没。东晋时武昌神祠的树洞中出现了大蛇,旁若无人地探出头寻食,当年便发生了王敦叛乱。
除了虚无缥缈的天命之说,现实中蛇对外界变化的感知较为敏锐,自然灾害来临前往往显得更活跃,人们猜测这是对凡间有灾的预警:“地发杀机,龙蛇起陆”。《论衡》载:“洪水滔天,蛇龙为害,尧使禹治水,驱蛇龙。”蛇并不只是能预报水灾,而且和旱灾也能关联。《山海经·北山经》:“(浑夕之山)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古人求雨常以蛇为媒介,《春秋繁露》载:“春旱求雨……暴巫聚蛇八日于邑东门外”。给蛇建庙立祀也并不罕见,《方舆胜览》写道,“乌江有龙洞山,山出青蛇,神龙之裔,人多崇之……凡祷雨,类索于山”。明宣宗重修京西古刹大圆通寺(现为八大处的香界寺),发现寺中出现两条青蛇,便加以“青龙”封号,每逢大旱都派人向它祈雨。
蛇既有灵,在古代自然被视为具有变化的神通。古人根据蛇游动的曼妙姿态、斑斓多彩的鳞片,想象它化成的人形也是非常美丽的。自魏晋至明清的笔记小说中,不乏蛇女、蛇郎的故事。但因为蛇能伤人,早期故事里的蛇精往往不像一些动物精怪那样无害,而是“心如蛇蝎”的具象化。唐代《博异志》载《李黄》故事,陇西人李黄在长安市中游玩,见到一个身穿白衣的绝代美女,邀请去她家中饮酒作乐,三日后李黄暴毙,全身化为脓水。李家人去白衣女住处查访,不见人迹,只见一棵大树,“问彼处人云,往往有巨白蛇在树下,便无别物”。宋话本《西湖三塔记》也收录一则白蛇故事,临安人奚宣赞被白蛇变化的美女迷惑,却差点被她挖心杀死,被真人出手救下,白蛇和她的两个随从妖精被镇于西湖塔底。这两个故事被视为四大民间传说之一的《白蛇传》故事源头。明代冯梦龙在宋话本基础上创作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后来的戏剧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修改重构,塑造了白娘子善良美好的形象,成为最具魅力的“蛇精”。
传奇故事里的蛇精往往富可敌国,这来自蛇的穴居习性,与古人窖藏宝物的做法不谋而合,有时循蛇行迹会挖出前朝埋藏的金银财宝,逐渐讹传成“蛇能招财”的传说。《南史·梁纪》载,梁元帝和宫女们到玄洲苑游玩时,看到大蛇盘曲于前,周围环绕着一群黑色小蛇,心生憎恶。宫女解释道:“这不是怪物,可能是钱龙。”元帝便命人在蛇出现的地方放上数千万钱,起到“压胜”的作用。古时民间如在家中发现蛇,通常视为能够带来财富的“家蛇”,不敢轻易捕杀。能吃老鼠的蛇确实可以起到保护粮囤的作用。胶东地区在过年前将白面精心捏成衔着钱的盘蛇状,叫“圣虫”,寓意招财进宝。西北各地将类似“蛇盘兔”的地形视为风水宝地,“蛇盘兔,必定富”,年节喜事时,在窗子上贴上“蛇盘兔”图案的剪纸,清明祭扫祖先时,也要献上蛇盘兔形状的花馍。
尽管蛇有吉祥的一面,人们还是对它抱着能避则避的心理。蛇和蜈蚣、蝎子、壁虎、蟾蜍并列为“五毒”,被视为毒虫的代表,其实壁虎通常是无毒的。端午节正值农历五月,蛇虫活跃,日益炎热潮湿的天气也会造成疾病传播,《夏小正》记载:“此月蓄药,以蠲除毒气”。小孩过端午节时穿戴五毒图纹的肚兜、荷包,家中贴上朱砂画的五毒符,以期“以毒攻毒”。用矿物雄黄调制的雄黄酒,曾是端午阖家大小必饮的克制五毒之药,有驱赶蛇虫的效能。但雄黄是含砷的硫化物,不仅对蛇有毒,对人也有毒,现在已不提倡喝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