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明玥
每天下班,从地铁站出来,出口就是一家位于市中心的三甲医院。医院门口,经常蹲着卖水果的婆婆婶婶们,她们大多在四十多岁到六十多岁,操皖北口音,每个人用枣木扁担挑着两筐水果,拉长了声音叫卖:“桑葚果儿枇杷果,又甜又新鲜咧!”
我瞄了一眼果子,货主的声音就会热情地跟上来:“桑葚果儿新鲜咧,都是今早从桑园主人那里进的货,5元一盒,9元两盒。大姐,你要不要?”我仔细查看,果然每一小盒桑葚下边都垫着新鲜的桑叶,所有桑葚都是紫黑色的,果柄都是翠绿的,我立刻掏钱买了些桑葚。
带霜粉的大枇杷在另一个箩筐里堆得像小山一样,挑担人劝我:“喜欢吃本地枇杷的话还要等一等,这是俗话说的洋种枇杷,个儿大,模样诱人,味道可有点寡淡。”
我有点忍俊不禁:“这样讲实话,不怕果子卖不出去?”
挑担人笑道:“不怕!好多小年轻挑果子,只要求好看。我的果子当天都卖得完。”
带着刚买的桑葚去见朋友,朋友清洗并品尝后,感慨万千。原来,她务农一辈子的妈妈,如今60多岁了,也在城里挑担卖果子呢——每天早上5点,妈妈就和伙伴一同去远郊的批发市场或农民的果园里收水果,上午把果子分拣好,浆果要装在小盒子里,大樱桃扎成一把又一把,每一把的分量差不多,卖5元一把。再过一阵子,她们就会卖山竹、荔枝,早上出门的时候带两个大雪碧瓶,瓶子里装满冰水。她们会尽量走在阴凉处,觉得自己面颊被晒得发热时,就在水果上面淋点水,替果子降降温。
大部分挑担人卖的两筐水果,重的有七八十斤,轻的也有五六十斤,一天起码要走两万步,在我们看来,这是一件苦差事。朋友的妈妈怎么会乐意干这份活计的?朋友解释说,妈妈在成为挑担卖果人之前,她的爸爸就在我家附近那家三甲医院治疗癌症,整整三年。最后一年,朋友的爸爸经常与病友精神会餐,讲述自己这一生走南闯北吃过的美食,红烧蹄膀、樱桃肉、糖醋鳜鱼、蒜蓉开背虾、十三香龙虾,但化疗和放疗引发的副作用,让老人家满嘴都是溃疡,只能喝点稀粥了。此时,老人唯一的慰藉就是吃点柔软的、不刺激的水果,这小小的果实,能让他暂且忘掉那些日日夜夜在身体里燃烧的疼痛火焰。红樱桃、紫桑葚、黄杏子,朋友爸爸点名要吃的水果大多不便宜,幸好,妈妈在医院门口遇见了挑担卖水果的人。朋友说:“靠着医院门口的水果担子,我爸品尝了所有对他来说过分稀奇、昂贵的水果——山竹、莲雾、蓝莓、树莓、无花果,还有菠萝蜜。我特别感激这些一扭一扭挑着担子走来的小贩。”
朋友的爸爸离开后,妈妈一度无法从悲伤中自拔,她迅速消瘦,每日唯一的寄托,就是到肿瘤科的病区去,在老爷子最后住过的病房门口徘徊一阵子。那里,早就换过好几茬病人了,老爷子留下的所有痕迹都不在了,但朋友妈妈依旧在门口怯怯地、依依不舍地张望,好像在等什么人归来。
年长的护士还认得她,好心的护士就在微信上提醒我朋友:“你妈妈这样伤心,我们看了也很难过。劝解是不管用的,你想想办法,第一,要让妈妈有事做;第二,要让她有伙伴。”
在女儿的建议下,妈妈加入了皖北老乡群,经一个远方侄女的婆婆介绍,她也开始挑担卖水果了。一开始,别人挑60斤,她只能挑得动30斤,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枇杷果柄还带着刚从树上摘下来时的一点儿茸毛;樱桃的果柄是翠绿又柔韧的,张开来,细细的一小撮上有五六个晶莹剔透的果实;无花果熟到尾部都裂开了,十字状的小裂口中隐隐露出桃粉色的柔软果肉……光是每天整理这些美好的果实,心上的伤口就开始缓缓愈合了。
作为一个挑担新手,朋友的妈妈和伙伴们也在交流经验,看担子挑到哪里,水果卖得更快。她们发现,去城南的老居民区叫卖,通常卖得快,那里有的是识货的爷爷奶奶,他们勤俭了一辈子,绝不会嫌担子上的水果便宜。另外就是去医院门口卖,越是病人云集的大医院,果子卖得越快。拿到检验报告的人,配了一大袋中药、西药,如释重负或面色沉重地从医院出来,出门看病总是让人焦灼的,忐忑、紧张、出汗,加上药物的副作用,容易让人口干舌燥,此时,谁会拒绝买点便宜又新鲜的水果呢?
朋友妈妈开始吃得下饭也睡得着觉了,她的体重在挑担卖水果的三个月内长了10斤。她与侄女的婆婆,还有侄女婆婆的亲戚、乡邻们,一同在临近市郊批发市场的地方租了一套大房子,12个挑担卖果人亲亲密密地住在一起,每天安排两个人负责买菜做饭。大家卖完了水果,一起吃饭,一起用塑料桶泡脚——是的,挑担做买卖一天,薄袜的袜口会在小腿肚上勒出深深的勒痕,布鞋都被脚汗泡软了,一定要泡脚泡到疲乏消散,才能倒头就睡。
泡脚时,这些已经过了大半辈子的婆婆婶婶们开始唱起年轻时的歌谣:“果园里有桑葚树哎,蝶飞菜花黄。水鸭酣眠过小溪哎,竹鸡啼过墙……”还有人念起小时候老爹教过的一首诗:“桑葚才肥杏又黄,甜瓜沙枣亦糇粮。村村绝少炊烟起,冷饼盈怀唤作馕。”
她们彼此取笑:“念得还怪有文化的嘞,你倒是说说看,为啥做饭炒菜都省了,非要啃一个冷饼子?”“你也不动动脑筋,这诗里写的是农忙,果园里有这么多果子要收要卖,谁有空做三菜一汤啊……”
是啊,当年她们在农村,忙完了菜园忙果园,忙完了大田忙鸡鸭,加上家务和管教孩子,真是疲累啊。如今,她们的活计单纯了,只是将水果在箩筐里堆得高高的,卖给那些从地铁站和医院出来的人,为他们的生活增加一点好盼头和好滋味。
是的,到了这把年纪,挑起担子就能走,放下担子就能歌唱,有伙伴,有收入,还有什么昔日的苦痛与委屈放不下呢?
(作者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散文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