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本玉
是什么,让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凌晨3点起床,收拾妥当,开着他的老年三轮车,到镇上长途汽车经过的路口,把三轮车放在邻近的亲戚家,然后一手提着一个装满自家养的鸡下的蛋的大塑料桶,在东方尚未破晓的混沌中,站在马路边,探着身子,极目望向车辆驶来的方向,生怕错过了?
在400里外的省城,人们还在睡梦中,我被一阵急促的风雨声惊醒,起身关窗,才意识到,老父亲此时已经出发了……我担心老父亲淋雨着凉,赶紧打电话过去汇报济南的天气状况,老父亲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淡淡地说,等他到了,可能就不下了。早上我出门去上班,雨还下着,不过小多了。想着上次老父亲来送鸡蛋,如何一个人倒公交车,穿过公园,过马路,爬楼梯……又一阵急雨打在我的脸上,我明明手里拿着伞,竟忘了撑开。
父亲是上世纪50年代的高中生,毕业后在村里当过老师,接手的是当时最调皮捣蛋的一个班级,结果被父亲管理得服服帖帖。后来,他主动请缨回村里干生产队队长。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时常说到有人喊他老师,他又想不起人家是谁。他说到此事,总是一脸的满足和欣慰。
关于生产队的事,听我母亲偶尔吐槽,啥活最脏父亲干啥,最常干的就是撅大粪。那时候每到青黄不接,有个别人会去地里“顺”点玉米、地瓜什么的,他们党员便多了一项任务,就是守在庄稼地里抓“贼”。那时姑姑小,不懂事,有一次便跟着别人去掰了一个玉米棒子回家,结果被我父亲结结实实揍了一顿。我真不敢相信,我慈祥的父亲,处处为他人着想的父亲,竟然为了一个玉米棒子,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妹妹。每回想起便忍不住哽咽,不仅仅是为姑姑挨的那顿打,其实更多的是心疼父亲,他有一颗正直又善良的心,容不得家人做半点歪事,鞭子落在姑姑身上的时候,我不知道父亲要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父亲小时候没受多少苦,老爷爷老奶奶都格外喜欢这个孙子,什么好东西都先给他留着。奶奶天生会做饭,家里再艰难,也总能把饭菜做得可口。父母结婚后独自生活,父亲对不会做饭、只会种庄稼的母亲做的饭菜,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这一点母亲至今常挂在嘴边。
父亲对种地一窍不通,都是母亲操心,什么时候该除草,什么时候该打药,什么庄稼什么时候该打什么药,一喷雾器兑多少药……家里的收入,除了卖粮食,就是卖自家菜园的蔬菜。父亲卖菜,要比别人吃更多苦,他从不下乡去沿街卖菜,因为他不会“喊”,就是不会叫卖。这让我想起路遥《人生》里的高加林,面对命运,他接受现实的第一件事便是上集去卖馍馍,由于喊不出口,又羞又急,憋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只好拐到没人的山岔沟里去练习叫卖。父亲同样喊不出口,我们那里也没有山岔沟子让他去练习,父亲的选择就是再远也要去赶集,骑着他的大轮车子,十几里、几十里,风雨无阻。记不清多少次父亲被淋在路上,一家人焦急地张望,也记不清多少次父亲比别人更起早贪黑,有时候菜多了,大轮车子驮不了,他就推着小车去。父亲就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用双手从土里刨来的钱供养我和弟弟长大。
如今父亲已年逾古稀,仍然没有过上我们想象的老年人该有的生活。他仍然出去打工,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干到天黑,黑到看不见了才回家。我劝过母亲几回,别再让父亲出去打工,可总是没有结果。他们的理由是,村里有比父亲年龄还大的,也一直干着哩……
汽车载着老父亲行驶了近4个小时后,如期到达济南,天也晴了,碧空万里。简单吃了午饭,稍微休息后,父亲便起身要走,怕耽误我们工作,就是不让我们送。我看着父亲下楼后,赶紧喊上女儿跟上去。追上父亲的时候,他正在斑马线旁等红绿灯,跟旁边一位老奶奶确认这是不是去公园的路,对方有些警惕,支支吾吾摇着头。我很欣慰我及时赶到,陪父亲过了马路,顺利穿过公园,送他上了公交车。父亲又跟司机核实了一遍他的目的地,确认完,他靠着栏杆伸手掏零钱,司机提醒父亲站稳,让我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温暖。
父亲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农民,他身上却有一种精神,值得我们晚辈传承下去。父亲老了,对子女的爱有增无减,却已然力不从心。我想,以后再不能让父亲奔波数百里来送鸡蛋了,就让我们尽量挤出一点时间,常回家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