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2日,“庆祝楚帛书回归暨《子弹库帛书》英文版出版学术座谈会”在北京大学举行。子弹库帛书是目前已知唯一的战国帛书,也是迄今发现的中国最早的帛书。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李零几十年来投身相关研究,为国宝回归做出重要贡献。因此,《子弹库帛书》英文版的出版就具有了别样意义。
　　□张新

被骗走的国宝
　　当地时间5月16日,国家文物局在中国驻美国大使馆成功接收美国史密森尼学会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返还的子弹库帛书第二卷《五行令》和第三卷《攻守占》。两卷内容分别记述四时十二月的宜忌、攻城守城的宜忌。子弹库帛书《五行令》《攻守占》回归祖国,成为主动追索历史上流失重点文物并取得成功的案例,因此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
　　1942年,子弹库帛书因盗墓活动而出土于长沙。古董商蔡季襄是帛书的最初收藏者,著有《晚周缯书考证》。1946年,蔡季襄携带帛书到上海,想为帛书拍摄红外线照片,显示出一部分文字。听闻消息后,柯强托人引见,主动找上门来。后来才知道,柯强的英文名叫柯克斯,在抗日战争时期,他曾以雅礼中学教师的身份活动,并冒充“文化考古学者”,掠夺长沙文物。
　　柯强对蔡季襄说,家里有两部新式红外线摄像机,可以帮忙。蔡季襄便将帛书带到柯强住处,柯强拿着摆弄了一阵,借口镜头出了毛病,要求蔡季襄把帛书多留一天。蔡季襄当时急于想弄清楚帛书上的文字,就答应了。
　　第二天,蔡季襄索要帛书,没想到,柯强已擅自托人将帛书带回美国。蔡季襄预料到大事不好,气愤地要求柯马上退还帛书。柯强欺骗说,拍摄完照片,大约一周后就可将帛书寄回。最后,两人签下一个协议,写明帛书价值1万美元,柯强当场支付1000美元,如到期不寄回,需再支付9000美元,实际上等于强买。
　　一周后,蔡季襄再向柯强索要帛书,果然对方又找借口推脱。此后,每隔两三天,蔡季襄就去询问一次,柯强或说“已写信去询问”或干脆不在家。当蔡季襄又一次催要时,柯强的佣人说他已经乘飞机回美国了。为了打探音信,蔡季襄又在上海住了一个多月,囊中金尽后,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长沙。
　　子弹库帛书抵美后,最先存于纳尔逊美术馆,此后借存于福格博物馆和弗利尔美术馆。1949年,柯强把子弹库帛书取走,将帛书第二卷《四时令》借存于大都会博物馆。1964年,子弹库帛书在大都会博物馆存期已满,柯强为筹医药费而将帛书出售,被赛克勒获得。1992年,柯强把子弹库帛书的其他残片和放置帛书的书笈,匿名捐给了弗利尔与赛克勒美术馆。
　　留在中国的子弹库帛书,一度只有学者商承祚的家属捐赠给湖南省博物馆的一块残片和一幅照片。国内学者对流失海外的子弹库帛书一直念念不忘,希望能够令帛书回到祖国。1982年,时任湖南省博物馆考古部主任高至喜赴美国参加学术会议,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见到了子弹库帛书原件,并量得尺寸为高38.5厘米,宽46.2厘米。20世纪80年代中叶,高至喜担任湖南省博物馆副馆长,将蔡季襄所写的材料等证据整理好,上交给国家文物局,希望能想办法追回楚帛书。
　　其实,帛书回归并非没有可能。1978年,赛克勒第一次来中国,曾想拜访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商谈送还帛书。可惜当时郭沫若已在弥留之际,没能见面,捐赠事宜自然搁置下来。1986年,赛克勒向北京大学捐建了以他名字命名的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当时,他明确表示要在博物馆建成开馆时亲手将帛书送还,并放在该馆收藏。可惜,赛克勒次年去世,捐赠之事又不了了之。
　　直到2022年,转机出现。美国史密森尼学会发布了关于返还非道德方式获取文物的政策性文件,国家文物局立即启动子弹库帛书第二、三卷的追索工作。经过多轮磋商,美方同意将文物退出馆藏并返还中国。
结缘数十年
　　1980年,李零32岁,正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读研究生,论文内容是楚铜器。那是一个酷暑难消的夏天,他把在考古中所能找到的材料搜集到一起,写成《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这是李零的第一部学术著作。
　　因首部著作被考古学家张光直读过,1990年,李零在美研修期间,经张光直推荐参加弗利尔与赛克勒美术馆举行的东周楚文化讨论会,得以第一次见到子弹库帛书。令他惊奇的是,这件帛书在纽约曾经发霉,去霉后的部分,字迹反而变得很清楚,与过去的照片不一样。当时,学者饶宗颐曾与李零一起看楚帛书,他说,既然有此奇效,何不让帛书再次发霉,把其他部分也清一下,希望能“梅(霉)开二度”。后来回到北京,李零给《文物天地》写了篇《楚帛书目验记》,就是讲他目验帛书的感受。
　　1992年,楚帛书残片入藏弗利尔与赛克勒美术馆后,负责此事的齐思跟该馆亚洲部主任苏芳淑商量如何保护这批残片,苏芳淑建议请李零参加揭剥工作。第二年,李零应邀去了美国。至此,他得以经常看帛书,既包括众所周知的那件帛书,也包括从未发表的帛书残片,这使他对子弹库帛书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印象。另外,他还阅读了美术馆保存的有关档案,访问了相关当事人,对楚帛书在美国的流转做了详细调查。
　　1997年,因为种种原因,揭剥工作突然停了下来,并一度搁置。2000年,李零到普林斯顿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和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罗泰谈起这件事,引起了专家们的重视。随后,与会的27名国际学者联名写了一封信给弗利尔与赛克勒美术馆的馆长,呼吁重启揭剥工程。这年9月,李零应邀前往华盛顿,与纺织品保护专家合作研究如何进一步揭剥。
　　2007年,帛书残片的揭剥工作终于结束。所有揭开的残片都用有机玻璃板封存,揭不开的残片,则按原状保存。李零又专程赶赴华盛顿,仔细阅读这批残片,并做了记录。
　　在研究子弹库帛书的数十年间,李零先后发表《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补正》《中国方术考》《楚帛书目验记》《楚帛书与“式图”》等成果,对它的文字释读、思想内涵、流转历史有了全面深入的认识。
　　为了让更多人了解这一珍贵文物的面貌,李零决定出一本专著。“这次出版,我想把子弹库帛书的各种‘版本’搜集到一起,既包括早期的蔡修涣本、弗利尔本、大都会本,也包括上述照片。同时,书中还包括子弹库楚墓的所有出土物。既包括蔡季襄《晚周缯书考证》一书中记录的所有文物,也包括1973年5月湖南省博物馆重启子弹库楚墓发表的所有文物,还有弗利尔与赛克勒美术馆收藏的存放帛书的书笈。我想把它们整合在一起,做成一份抢救性的复原报告。”
　　2017年,这份“报告”由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书名为《子弹库帛书》,详述了子弹库楚墓的盗掘和发掘、文物情况、帛书流转美国的过程,并整合了所有相关的文献、信件和档案资料,还有帛书彩色图版、摹本、释文和文献目录等。后来,这本书为追索工作提供了重要的学术支持。
　　李零表示,研究和追索楚帛书,像是一场“梦”——“这些年我的工作就是‘做梦’,最初我完全不知道梦想能不能实现”。《子弹库帛书》这本书写出来之后,梦想实现了一半。“后来如果没有西方学术界发表关于不道德文物归还的宣告,如果没有国家文物局去开展追索工作,我的另一半梦想,单靠我个人,永远实现不了。”
　　2025年初,美国学者罗泰、夏德安翻译的《子弹库帛书》英文版完整刊行,有望进一步扩大以楚帛书为代表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国际传播与影响力。“子弹库帛书是人类最伟大的瑰宝之一。它们的存在理应成为常识,而不是只为少数专家学者知晓。我们希望,以英文传播目前研究所知,能让更多国际读者了解这些无价之宝——包括它们的实物形态,还有上面书写的文本。我们期待非汉学领域的学者和普通民众也都关注子弹库帛书。同时希望英文本的出版能为子弹库帛书第一卷最终回归中国铺就基石。”罗泰表示。
最早的古书实物
　　中国的书,从一开始就是写在竹木简牍上,而不是龟甲、兽骨和铜器上。缣帛是简牍到纸书的过渡环节。《墨子》反复讲“书于竹帛”,没有简帛,也就没有书；没有书,也就没有学术和思想。
　　子弹库帛书的内容是长篇典籍,而不是行政文书,属于书的范畴。20世纪50年代,中国才开始发现楚简,但都只是记录随葬器物清单的简牍而不是古书,直到1957年才有信阳长台关楚墓出土写在简牍上的古书。因此,目前所能见到的古书实物,以长沙子弹库帛书时代最早。
　　学术界一般认为,子弹库帛书分为《四时令》《五行令》《攻守占》三卷,其中《四时令》是完整的帛书,而《五行令》《攻守占》皆为残片,需要复原。
　　学术价值最高的《四时令》共九百多字,由文字和图像构成,符合中国古代“图书”的概念。帛书的中间部分是书写方向互相颠倒的两段文字。其中一段十三行,讲述天象之变化及其对人世之灾祸影响；另一段八行,讲述伏羲、炎帝、祝融、共工等传说人物与四时的产生。帛书四边有彩绘神像十二幅,代表十二月神,月神边有题记文字。题记文字的内容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月神之名,与《尔雅·释天》中的月神之名吻合；另一部分是每月的吉凶宜忌。帛书四角绘有青、赤、白、黑四色树木。
　　从文字学角度来说,子弹库帛书奠定了战国楚文字研究的基础,是绕不开的研究材料。从古文献学角度来说,子弹库帛书对考察古代书籍的形态、折叠方式、书写方式、图画与文字的关系等问题,都具有研究价值。从历史学角度来说,作为先秦珍贵的文献,子弹库帛书对考察战国时期的神话传说、择日习俗、五行与方位观念等具有独特作用。这些思想反映了战国时期人们的生活观念,对秦汉乃至中华传统文化都具有深远影响。
　　(作者为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