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水稻,据传在中国已有1万多年的种植历史。在黄河、长江流域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曾发现有稻谷壳与炭化的稻谷凝块,那是古人最早栽植的水稻遗物。
一粒来到世间的大米,经由大地的孕育,身带日月赐予的精华,奔腾着芸芸众生的万千气象。
一
柴火在土灶里燃得噼啪作响,那是一棵槐树的老疙瘩,它粉身碎骨的最后一次燃烧,是为铁锅里的猪油炒饭助力。这是我前不久回到村子,86岁的老婶娘特意给我做的猪油炒饭。
我坐在山梁上打量着村子,老婶娘家的青瓦房顶上还顽固地耸立着老烟囱,徐徐吐着白烟,那是一个村子的灵魂。
老婶娘对我说,侄儿啊,婶娘再给你做一碗猪油炒饭吧,我给你做一次就少一次了。她去屋后菜地里掐回葱、芫荽,在门前的山泉水里淘洗干净,切碎,再加生姜片,在大铁锅里为我炒饭。饭是用竹甑子蒸的,米粒晶莹,来自村里的稻田。柴火熊熊中,老婶娘抱出猪油罐,用锅铲捞出一块猪油,放入锅中,腾起的乳白油烟钻入鼻孔,打通肺腑,也瞬间唤醒了对过去岁月的回忆。老婶娘再把米饭倒入铁锅里,加入姜片、芫荽翻炒,起锅时撒入点点葱花,一碗令人食欲大振的猪油炒饭就完成了。
吃完一大碗炒饭,我对这个村子的眷念更深了。食物,向来是发酵乡愁最敏感的酵母。
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我带着家在县城的杨姑娘回乡。那时54岁的婶娘还体力旺盛,刚从屋后庄稼地里回来,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说:哎呀,乡下没啥好吃的,我给你们做猪油炒饭吧。杨姑娘吃了满满一大碗炒饭。离开婶娘家时,杨姑娘对我说:“你家这些乡下亲人,待人实实在在,你也要像他们一样待我啊。”我点点头。
在袅袅腾起的油烟中,我和杨已一同走过了32年的世俗烟火日子,其间有温柔缱绻,也有争吵嫌隙,有时感觉激情如炉火疲惫燃烧后的灰烬,但牵手走过的那些日子如猪油炒饭一样存放心底,它是我们油烟滚滚的日常里安卧心中的打底食物。想起在灯红酒绿、杯盘狼藉后,还有一碗猪油炒饭,在那时光凝固的老屋里静静等待,顿觉无比安心。
对这碗炒饭念念不忘的,还有我的老友秦先生。秦先生在北方一座都市安家多年,他常常在梦里咂着母亲做的一碗猪油炒饭,但母亲凝望人间亲人的眼睛,早已经化作了天上的星辰。有一年,秦先生回到故城,他靠在巷子里斑驳的老墙边跟我回忆说,那年他大学毕业以后准备在北方城市工作,回家来跟家人道别,母亲做了一大碗猪油炒饭,让他端到光线黯淡的小屋里去吃。他在小屋里吃着炒饭,门突然打开了,门外,呆立着正吮吸手指的三个弟弟妹妹。作为这个家里的大哥,他顿时心生愧疚,端过没吃完的炒饭,让三个弟弟妹妹挨个儿吃上几口。
一次,我陪秦先生的三个弟弟妹妹去火车站接他回故乡。保温杯里,是弟妹们为哥哥准备的猪油炒饭。刚从火车上下来的秦先生,面对着还冒着热气的油滋滋的炒饭,我看见他的眼眶里有清泪浮动。
眼前一碗猪油炒饭,心中一行飞鸿雪爪。大地上的这种生活,值得我深深托付。
二
北京回来的老沈,从机场直扑老家村子,到家后,他埋头一连吃了三大碗白米饭。老家山水中孕育的稻米,被老沈收入对故土思念的囊中。
一碗白米饭里,有着老沈心酸的记忆。在他小时候,想吃一碗白米饭,得赶上逢年过节或者村里办红白喜事。老沈回忆说,那时候白米饭里往往加了小麦、高粱、红薯、豆子等,是地地道道的粗粮饭。一碗纯粹的白米饭,平日是很难吃到的。
我和老沈一样,都是乡村长大的娃。小时候每到稻收季节,常常看到花白胡子的爷爷去稻田巡视。在早晨的阳光下,沉甸甸的稻子还挂着露水,红蜻蜓从稻田飞过,我看见爷爷伸出指头掐下几粒稻谷,在嘴里咬出“嘎嘣”一声响,喜悦地叫出来:“熟了,熟了!”稻子被大人们收割后,我和村里的娃娃们提着篮子,去拾那些没收割干净的稻穗。奶奶这时会在家里土灶上为我蒸一罐白米饭,盖子揭开,白米饭还冒着热气,我便把一罐子饭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个饱嗝打响,满嘴都是米香。
成年以后,我在城里反刍乡间岁月,在关于食物的记忆之中,对一碗白米饭的记忆是最深刻的。一粒大米,从春到秋,经历了风雨雷电,还有农人匍匐大地洒下的汗水,所以说一粒大米是有灵魂的食物,它是有渊源的。
前不久在城里遇见乡人阿娟,要不是她喊出我的乳名,我差点没认出她来,这是当年村子里那个水灵灵的阿娟吗?如今,她已做了外祖母,腰身如乡下结结实实的水桶。阿娟告诉我,她血压、血脂、血糖都高,为了努力减肥,已经很少吃白米饭了。
阿娟说起的白米饭,让我忆起难以忘怀的童年时代的一幕。阿娟的父亲当年在县城上班,每月供应粮食比较多。有一次,阿娟把父亲供应的地方粮票从家里“偷”了出来,悄悄塞给在山坳里等着的我。那标着供应大米数量的地方粮票上,印着农民吆喝耕牛、背着喷雾器及工人头戴矿灯的图画。我把阿娟送的粮票给了父亲,却被父亲厉声批评。
我还想起阿娟对我的善意。天近黄昏,我在山道上等着阿娟,只见长辫子的阿娟从她家里一路小跑而来,长辫子在身后欢快跳跃。阿娟端来的,是家里刚蒸熟的白花花的大米饭。“快吃,快吃!”阿娟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一对长睫毛像是浮在水上。一次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阿娟沉思半晌,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我回答:“到城里工作,天天吃白米饭。”
我少年时代天天吃上白米饭的理想,当然早就实现了。我对一碗白米饭的感情,也在岁月里发酵成老酒,蒸腾弥漫着对故土、对大地、对农人、对粮食、对往事的深深感念。
(作者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