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盎然】 人的文学或“矿质的灵魂”

齐鲁晚报     2025年08月29日
  □胡少卿

  近年来,“新工业诗”成为诗歌界颇具热度的话题。由诗人李少君主编的《腾飞协奏曲:新时代新工业诗选》收入28位诗人的诗歌,是对当下新工业诗写作实绩的集中展示。
  本书展示了国家成就,写出了劳动艰辛,抒发了职业豪情。诗歌作者大多工作于工业第一线,其拥有的行业经验、实践感受,很难坐在书房里虚构、拟想出来。他们在过往诗人通常忽视的地方挖掘诗意,尽显题材优势。翻开本书才发现原来我们的生活世界还有那么多领域未曾被写作者开发,在辽阔的中国大地,工业建设本身即是一首行进中的史诗。长期在水利部门工作的诗人李训喜在《南水北调穿黄工程》一诗中,形容此工程是“长江与黄河握手”,这是屈原、李白也难以想象的壮景。诗人宁明是特级飞行员,他写的一系列吟咏“国之重器”的作品,如北斗三号、C919大飞机等,透着热爱和激情。诗人们对国家日新月异之进步的展现,是一种至关重要的“中国故事”。本书用诗歌的形式塑造了昂扬进取的国家形象,增加了当下诗歌生态的多样性,也让人们重新称量“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一对命题在诗歌天平上的分量。
  作家高尔基有言:文学是人学。书中诗歌给我触动最深的是一些突出写“人”的作品。巴音博罗《致一双被磨烂的手套》,选择一个工业场景中和人关系密切的意象:散发着机油味的手套,来写老工人在时间中的担当与磨损;王二冬《八月的最后一个夜晚》写快递员王志国如何在收到工资的夜晚在心里盘算各种支出,录下一个中年劳动者的心路历程;周启垠《出井》写一个人猛然从矿井来到地面被艳阳笼罩的恍惚感,由此可以倒推在井下的感受。在马行笔下,地质勘探者的工作过程,犹如修行,物质环境的贫乏、天地之间的开阔恰好有助于个人精神的发育壮大。在薄暮、咏君、申广志、汪峰、温馨、马飚、胡金华等诗人的作品中,都可以感受“人”的境遇得到的聚焦。
  城市诗歌、工业诗歌一直没有成为文学史上的显赫概念,因为支撑其成就的作品不足。1929年,以写作长诗《桥》著称的美国诗人哈特·克兰说:除非诗能够吸纳机器,使它同于树木、家畜、帆船、城堡等一切自然随意的人类曾经的联想词,否则诗就没有实现它全部的当代功能。从世界范围内看,工业题材诗歌的成就一直不尽如人意。工业物象因其具有确定无疑的明确性、科学性、专业性,离诗歌语言所需求的多义性、感受性、精神性较远,从而对诗人的创造力形成了挤压。它留给诗人创造的空间极其逼仄,要在诗中消化工业词汇具有相当的难度。
  从本质上讲,诗歌是一种主观心象。一切进入诗的文字都要经过诗人心灵的锻造。工业名词、工业物象不仅坚硬、稳定,而且往往携带一整套科学思维、科学背景和既定的语义指向,它们极易使诗歌文本不是诗人自己的文本,而是他人概念的跑马场。要将工业物象调配成诗的语言需要诗人强大的介入能力,且一般不宜在诗歌中过于密集地排布工业物象。如何将这些难以诗意化的名词、动词诗意化?要创造、要变形,要把它们放到不同的语境和词语组合中去扭曲,去刷新,去再炼。否则,它们存在于诗中的意义等于它们存在于散文、工作报告中的意义,如此,则诗将不为诗。
  诗集中不少作者都意识到了上述写作难度,而致力于用整首诗来打磨一个意象,且注重诗人主观精神的介入。他们赋予工业物象以诗意的惯用方式至少有两种:拟人化和田园化。前者突出的例子如薄暮的《冶铁者》,将冶铁的过程和教化、自我修炼的过程并列,提炼出共性;温馨的《掏断螺丝》,把断螺丝比拟为执拗者,这个执拗者被说服而被掏出,但会被迅速抛弃,掏螺丝的“我”由是产生内疚感,仿佛蒙骗了老实人。后者如第广龙的《沙漠钻塔》《深夜的鲸群》等,把沙漠、荒原写作大海,用桅杆、鲸鱼来比拟石油钻塔和石油开采,是典型的用过去诗歌中的惯用意象来比拟工业意象的尝试;李长瑜的《雪山之下》写太阳能光伏板“收集阳光和风/并不比雪山放牧几条河流,更具有抽象性”,将工业物象和自然物象平行类比,让原本冰冷的物象变得柔和、有温度;巴音博罗的诗《炼钢厂是一小块折叠的田野》,从题目即能看出此种立意。上述两种将工业物象诗意化的方式已成就斐然。
  当下大部分的新工业诗写作,都从“我”的主体性出发来观察工业物象,惯用农业时代的感受力来模拟对工业时代的触摸,工业物象和人的地位是不平等的。新工业诗歌还有一种可能性,即冲破既有想象模式,创造一种“矿质的灵魂”。这一概念于1934年由邵洵美在《现代美国诗坛概观》一文里提出,用于评价哈特·克兰的诗。它强调机器、工业、城市拥有和人的灵魂不同的“矿质的灵魂”。“矿质的灵魂”是一种全新的视野。在这种书写视域中,工业物象不是被人的主体性所笼罩,不是作为人类的器具,而是具有自己的生命;人不高于工业,甚至是工业森林里的蚂蚁,而工业具有自己的“矿质的灵魂”,具有自己的美学和自成一体的世界。这可能是一种全新的创造前景,是想象力和世界观打开了之后的结果,是为人类进入碳基生命和硅基生命共存的世界而做的心理建设。这种书写姿态在本书选入的新工业诗中已初见端倪,如李长瑜的《雪山之下》《黑洞诗学》等,但还值得进一步拓展和深入。此种趋向或许是未来新工业诗获得进展的一个重要途径。
  (作者为对外经贸大学文传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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