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巨成
进西郭村的路不宽,柏油路面上覆了一薄层泥浆,但很平整。
第一次来,不熟悉情况,停车打听。刚好从村外来了一位妇女,她驾一辆红色电动三轮车,车斗里躺着两捆庄稼秆儿。询问,答道:“哦!看大树啊,在大家西呢。”“大家西”是方言,意思是村西头。依着妇女的指向,沿村里的街道向西行。视线掠过街道尽头的房屋,可见不远处有两三座黑黢黢的山包,静静地立着。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从地图上看,这里距曾子故里已经很近了,那些山里定有一座名为南武山。
黄昏的帷幕悄然拉开。有三位妇女立在路边聊天,她们指向身后的胡同,告诉我们目标的具体位置。可不,拐进胡同只前行了十几米,就有树梢露出屋顶,又过两处民房,那棵古树便完完整整地显露在我们面前。众人下车,跨上几个台阶,走过一段二三十米长的小路,奔向那棵高大的银杏树。
它矗立在一座道观内。道观很是简陋,四周没有院墙,只有一座孤零零的三清殿,朱红色的殿墙,两根朱红色的廊柱,庄重肃静。殿的大小与三间民房相当,但在屋前高大的古树逼迫下,显得如此矮小。
古树直直地、静静地立着,主干有十余米。炭灰色的树皮龟裂,深深浅浅的纹竖着斜着弯着,比鳄鱼皮和老象的皮更粗糙、更沧桑。西侧那面,还有些如子弹坑似的小洞。向阳一侧的干上,结了六七个比洗脸盆还大的树瘤,鼓鼓的,褶皱着,如同用一大块绸布掐捏成的团花,覆在干上。树瘤的下方或上方,露出一大截平滑的树干,颜色浅淡。树瘤是树受到伤害后形成的,是伤疤,向我们展示着它曾经的遭遇。干的上部,自五六米高处斜生出十余条粗壮的主枝,主枝上又生出侧枝,侧枝再生细枝,细枝上坠了一串串的叶子,叶子不多不少,不稠不稀,略带黄色,恰当地彰显着古树的威严与生机。
山东省一级保护古树名木名录中有它的信息:银杏树,树龄1300年,高23.6米,胸围670厘米,冠幅16米。也就是说它诞生在初唐,荣幸地经历了大唐盛世。此后的千余年里,它都阅历了什么?如果能透视、解读密密麻麻的年轮,应该可以获得丰富的信息。那躯体上的疤痕也是记事本的纸页,还有斑驳的树皮,每一道纹路、每一片斑块都布满信息,只是那些记录不是文字,需要特殊的解读方式。
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它能活到今天,何其幸运。与它同时诞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同类不知有多少,仅在这个院子里,就可能有几棵、十几棵,它们曾经陪伴左右。后来,这些伙伴都不见了。再后来,比它年轻几十岁、几百岁甚至上千岁的同类,一批批地来,又一批批地倒下。它热切地期望着能有几个同伴,哪怕是一个、两个。然而,终未如愿。它一次次地盼望,又一次次地失望,直至不再抱有希望。于是,它就这样孤单着。久了,孤单就成了习惯,成了一种姿态,也成了一种荣耀。
此刻,我站在树下,仰视它,它俯视着我。千百年来,它接受了无数人的仰望,无数次的惊叹、赞美。千年修行,也宠辱不惊了,或诋毁或赞誉,皆可坦然处之。千年的阅历也丰富着呢,世事兴衰,人来人往,多少恩怨情仇。它发现人情世故和这天气一样阴晴不定;人们心心念念的宝贵生命,也和院子里的树木一样,立起又倒下,或长或短,有的能留下点名和事,更多的如一阵烟,聚了又散了。
千百年来,古树就这样立着,虽遭坎坷,周身伤痕,却顽强地活着。活着就会有各种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危机与挑战。古树之所以今天还能矗立在我们面前,除了幸运之外,还在于它有能生存千年的种质。与此同时,我们的国家也在千难万险中渡过了一次次难关,浴火重生。我们的国家与民族以及中华文明之所以延续几千年,也有其内在的特质,靠的是一种力量、一种信仰,或者说有一种精神支撑着。这种精神是什么?三言两语很难说清。但我知道这种精神在哪里,它就在你、我、他、她的身上,植根于我们的骨子里,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
天色愈加昏暗了,不远处的小山包已经不见了,西郭村笼罩在一片暮霭中。三清殿的房檐下,归巢的麻雀叽叽喳喳,在大树与屋檐之间穿梭。这里成了鸟儿过夜的好地方——和谐而充满生机。
我们在这儿,是否打扰了麻雀休息?那就走吧。把这里的夜交给这些鸟雀,交给三清殿,也交给越过千年仍生机盎然的古树……
(作者为济宁市公安局任城分局民警,济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济宁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