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闫红
毛姆有个短篇小说叫《万事通先生》,写“我”坐船从纽约到横滨时与一位“万事通先生”同舱。“他精神饱满、兴致勃勃、话语滔滔、争辩无已。任何事他都比任何人懂得多,你要是跟他意见相左,那就是对他高度自负的冒犯……他就是无所不知之人。”
听上去就很讨厌是不是?大家也懒得跟他较真,只有一位拉姆齐先生不惯着他,两人经常戗上。拉姆齐在美国领事事务处工作,驻地在神户,他这次是要把一直待在纽约的妻子接到日本去。
有天他们偶尔聊到珍珠,这碰上了“万事通先生”的强项,他就是做珍珠生意的,对这个话题无比自信。他指出拉姆齐先生那位美丽娇小的太太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价值15000美元,如果是在第五大街买的,标价30000美元也不奇怪。
拉姆齐先生很得意,说这条项链是他太太在百货商店花十八美元买下的。于是两人打起赌来,赌资一百美元。
“万事通先生”要把珍珠项链拿到手上做个鉴定,那条项链拉姆齐太太老是摘不下来,最后还是拉姆齐先生亲自上手才摘下、递到“万事通先生”手中的。
“万事通先生”信心十足地掏出放大镜,他微笑着,正要开口,却见拉姆齐太太脸色苍白,像是要晕过去了。“她大睁着恐惧的双眼凝视他,它们饱含绝望的哀求。”
“万事通先生”忽然就认了输,说自己看错了,这确实是个赝品,他掏了一百美元给拉姆齐先生。当晚他成为整个船上的笑柄。
第二天早上,有人从门缝里递进来一个信封,里面有一百美元。“万事通先生”收下那一百美元,对旁观了全过程的“我”说:“要是有个漂亮娇妻的话,我是不会待在神户而让她在纽约消磨一年的。”
意思很明显了,拉姆齐夫人戴的就是一条价值上万美元的珍品,她跟丈夫报价18美元,可能因为她不想让丈夫追问这笔钱从哪里来的,或者,这玩意是谁送她的。“万事通先生”看透了一切,为了不给女人带来麻烦,选择了认输。毛姆说:“此时此刻,我一点都不讨厌凯拉达(也就是万事通)先生了。”
诚实说,我也有点被毛姆带节奏,一个如此好胜的人不惜让自己成为全船的笑话,是有点难能可贵吧。虽然说,某种意义上,他与这个女人合伙欺骗了拉姆齐先生,但假如他说出真相,我猜拉姆齐先生也未必感激他。
网络上有个说法“不要介入别人的因果”,这也得看什么事,确定的善举,理当为之;但有些事很复杂,你觉得是帮忙,说不定是添乱,甚至是害了对方。同样是面对被欺骗的丈夫,《水浒传》里有个血淋淋的例子。
武松被县令委派进京办事,他已知嫂子潘金莲不是个安分的人,委实放心不下,对哥哥再三叮咛。除了叫武大郎每天不要做太多炊饼,尽量早早回家之外,他还说了一句话: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
前面几句话,武大郎都记住了,就这句,武大郎忘了。等武松走后,有天那个郓哥跑来跟他说,喂,你老婆偷汉子你知道吗?他便立即表示要去捉奸。
武松说过会帮他出头,干吗不暂且耐心等上一阵再说?
但他没有办法,这个小郓哥都已经骂他是“鸭子”了——《水浒传》里说一个男人是“鸭子”似乎是暗示他被“绿”了——武大郎要是没有点表示,就会成为全县城的笑话。
那个郓哥是拿这个话“激”武大,而武大郎必须受“激”,不可以从长计议。
那么这位郓哥是出于正义感吗?也不是。他是卖水果的小贩,西门庆是他最重要的主顾。如今这位主顾被王婆垄断在茶馆里,郓哥想去分一杯羹,却被王婆当头敲了两个爆栗子,他气不过,才来绑架武大郎。不得不说,《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是实打实的清醒者,将某些正义感背后的心眼子写得清清楚楚,不做丝毫美化。
武大郎捉奸那段被写得很简单,好像他心里只有那么一件事。但我总猜,他一定是害怕的,知道自己没有一丝胜算。但是活在那样的人堆里,活在一个男性被规定为强者的社会,他只有硬着头皮顶上去了。
我以前看这段时,没觉得这个郓哥有什么不对,也没觉得武大郎捉奸就不对,似乎一切都是那么天经地义,我想这跟作者的写法有关。《水浒传》的作者是上天视角,不只是说他看得全面,还因为他目光无情,“天地不仁,待万物如刍狗”,他的目光从那一大片上扫过去,没有闲心去描述每个个体的感受,读者你自己去悟好了。
而毛姆的目光落在个人身上,在他笔下,所有的人都触手可及有血有肉,他能感知到他们的喜悦与恐惧,而不是被规定的那些情绪。所以他笔下的这几位,多少都有点“不太正确”。
或者我们可以这么说,毛姆用的是显微镜,在浮世绘般的场面里解剖着人性的褶皱;施耐庵用的是广角镜,在苍茫天地间勾勒出命运齿轮的无情咬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