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
中秋节,月饼甜,昨夜梦中回故园……每年的中秋节,我都会在心中默默地唱起这首歌。昨夜,我真的又梦回故园了。
梦里,依旧是姥爷家有些破旧的小院,院子里芋叶田田,绿油油的一片。姥爷从大柜子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包月饼。月饼用方纸包着,上面裹上印有“中秋月饼”的红纸,外面用纸绳缠着,看上去很金贵的样子。似乎隔着层纸,也挡不住它的丝丝香甜。
我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掰了一块扔进嘴里,童年的记忆伴随着老月饼的味道,瞬间苏醒,扑面而来。
七十多年前,刚刚新婚的姥爷义无反顾地奔赴抗美援朝前线。我妈是姥爷唯一的女儿。姥爷在抗美援朝战场浴血奋战的那个秋天,我的妈妈在老家呱呱坠地,而姥姥在月子期间不幸染上重病。在姥爷回国的那年中秋节前夕,姥姥带着对丈夫的牵挂,对女儿的不舍,永远离开了人世。
姥爷归来后,再没续弦,全身心扑在照顾我妈妈身上。妈妈婚后,有了我,姥爷又把所有的爱延续到我的身上。
在我的记忆中,姥爷虽然身材魁梧高大,但几乎就是一个毫无脾气的人,对人总是和和气气的。可就是这么一个好脾气、从不会发火、拿生命来爱我的人,竟然严厉地打了我一巴掌。
四十多年前,我六岁。那时对于大多数农村孩子而言,月饼是很难得的零食,但是,对我却挺稀松平常,因为我有姥爷的“后勤供应”。那时的月饼有一层厚厚面皮,里面有红的绿的蜜饯丝和冰糖。
记得那时每年过完七月七不久,供销社就开始进第一批月饼了,姥爷总是第一时间买来给我吃。刚开始,我吃个新鲜,后来吃腻歪了,就开始胡作。
我趁姥爷不注意,把吃不完的月饼搓碎了,在院子里喂鸡,看鸡争先恐后地抢食,我嘎嘎笑得好开心。
邻居红亮悄悄进门了。他和我同岁,妈妈有病,父亲腿有残疾,红亮老是拖着两筒黄鼻涕,像两条黄绿色大虫子。他的袖口黑得铮亮,都是蹭鼻涕蹭的。我们都嫌他脏,不和他玩儿。
红亮慢慢蹭到我身边,讨好地说:阿芳,我帮你去挖菜喂鸡,你把月饼给我吧,我从来还不知道月饼啥味咧。
我转过身,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讨厌!脏死了!我喂鸡也不给你吃!
说着,我又拿出一个月饼,像示威一样,举着在红亮面前晃了几晃,刚准备扔了喂鸡,说时迟那时快,红亮跳起来想从我手上抢。我一急,手一挥,月饼脱手而出。
只见那块圆圆的月饼咕噜咕噜像个车轮子,一路飞奔,冲向了院子里的露天下水道。啪!月饼重重地掉落在臭水沟里。
几乎是同时,红亮冲到下水道旁,不管不顾地捞起月饼,一边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一边气得大哭:你知道俺家没有钱买不起月饼,你扔了也不给俺吃,你太坏了!
我有点懵了,站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何时,姥爷如同天降,一阵剧痛,我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叫你糟蹋东西!糟蹋东西伤天理,你知不知道?!
我半是害怕半是委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还在一旁帮腔:该揍!叫你不学好!
当天晚上,在饭桌上,面对依旧啜泣的我,平日沉默寡言的姥爷缓缓地讲起往事:
知道我为什么痛恨浪费粮食吗?
说到这儿,姥爷转头指了指墙上相框里和他合影的一位战友:看到了吗?他是牟平县人,姓孙。那次,就是他分到了三四个土豆,来跟我分着吃。那土豆冻得梆梆硬,因为不能生火,我们就把它放在腋窝下面夹着,用体温暖着。土豆化一层,我们就啃一层,就这样在冰天雪地里啃完了这几个生土豆。那时你孙爷爷就和我说:咱俩要是能活着回家,坚决不糟蹋一粒粮食!糟蹋粮食就是伤天理!可惜啊,没等到战争结束,他在一次埋伏中,不幸牺牲了……
一贯平静温和的姥爷,说到这里,竟然哽咽了。
我知道自己错了,跑过去抱住姥爷的胳膊。姥爷摸着我的头,轻声说,记住:第一,不能糟蹋粮食;第二,要做个好人,做个善良的人。红亮那孩子从来没吃过月饼,你分他几个月饼吃吃又怎么样呢?
我似乎就是在那一夜之间长大了。姥爷那一巴掌不仅仅是提醒我珍惜粮食,更教会我如何对待生命中的每一份恩赐。姥爷用他朴素的方式,在我心中种下了善良与珍惜的种子。不糟蹋粮食,做一个善良的人,自那晚后成了我的座右铭,并且恪守至今。
月亮又快圆了,而姥爷早已作古多年。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月饼也还是那么圆,只是吃月饼的人懂了滋味之外的重量。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保持着不浪费粮食的习惯,时刻提醒自己做一个善良的人。餐桌上掉落的饭粒会顺手拾起,孩子们碗里的剩饭也会轻声提醒,超市里多买一袋米悄悄送给社区困难户……这些细微处,都有姥爷的影子。他给我的不只是餐桌上的规矩,更是一颗懂得珍惜的心。这份珍惜,从粮食延伸到身边的人和事——珍惜一粥一饭,也珍惜每一次相遇;不辜负食物的滋养,也不辜负生命的厚待。每个中秋月圆时,我总会想起姥爷那晚的话,总觉得姥爷还在——他活成了我心中的明月,也活成了我手上的光亮。
这光亮很朴素,就像老式月饼的馅,看起来简单,却甜得扎实,甜得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