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鲜少落泪的庄稼汉,换上戏服后竟日日眼含热泪；围着锅台打转的大婶,放下锅铲,化身“红嫂”,带领游客沉浸式体验一幕幕生动的红色故事……当一座村庄集体“入了戏”,又将书写怎样的故事?
　　策划:刘雅菲　吴佳　赵艳
记者:孔雨童　视频:李家澍　摄影:孔雨童
漫画/设计:徐进　许晨

剧场里的“穿越时刻”
　　9月份的一天,山东省沂南县马牧池乡的常山庄村遍地秋色。位于村东南的露天山村剧场,近千名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正静静等待戏剧开场。
　　“门前有条长长的河,甜甜的河水养育了俺。人人都说沂蒙美,好山好水好家园。”童声念白后,伴随着高亢婉转的《沂蒙山小调》,身着各色服装的乡亲登场了,推着独轮车支前的老乡,坐在纺车旁纺线的妇女,手持犁耙耕地的农民,跟百姓亲如一家的军队……瞬时把观众拉回到从前。
　　常山庄村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当年八路军山东纵队的司令部就设在这里。至今村子还保留了从前的完整风貌,而沂蒙这片红色热土上曾发生的感人至深的故事,也正在被以戏剧等形式重新上演。
　　当天,所有人最期待的重头戏,是上午11点开始的沉浸式体验项目“重走支前路”。
　　村口大戏台下,十几面红旗挥舞,扎着红头绳的“红嫂”在台上动员讲话。观众被分为救护、运输、护卫三支队伍,大家打着旗背着枪,推着弹药箱和粮食,向着“前线”挺进。
　　正午的乡村路上走起来尘土飞扬,但挡不住队伍中高涨的热情,每当前方“红嫂”发出号召,人群中就传来一声声洪亮的回应……
　　行至一处山坡,“支前队伍”停下休息。毫无征兆地,无数炸点突然在周围炸开,轰鸣的巨响中,黑烟滚滚。“敌机来了,同志们,隐蔽!隐蔽!”伴随着“红嫂”的呼喊,人们纷纷捂着耳朵蹲下,有游客不禁感慨:“这也太沉浸了”。
　　当日的演出共进行了两场,来自红嫂家乡旅游区沂蒙四季艺术团的演员“全副武装”,带领游客们边行进边表演。此时,无人“出戏”。
“非专业演员”的较真
　　这是沂蒙四季艺术团成立的第4年零179天。
　　山村剧场西侧有个小门,进入就是“办公区”。沂蒙四季艺术团演员们的一天,通常都在这里开始。
　　每天上午8点50分,副团长袁中川会带着大家开会,交代当日要演的剧目、人员安排等。这里几乎没有专业演员,从金矿工人、代课音乐老师,到农民、他乡归来的打工者……大家“出身”不同,相同的是对这份工作的热爱。
　　2021年3月,艺术团招聘时,明确要“用当地人、说当地方言、演当地故事”,要做“不是表演”的表演,因而招的都是普通人。大家最初跟着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培训了三个月,随后又去参观纪念馆、野战医院旧址,去五公里外横河村“红嫂”明德英家体验生活。“得让大家知道演的到底是谁。”演员们回来后,要做总结、谈感受,琢磨怎样“演绎”自己的角色。
　　“四季剧团有一个规矩,进了村子那道门换上衣服,就得入戏,你只能是角色,把自己全忘掉。”四季艺术团副团长袁中川说。
小院里的动人演出
　　当天下午,景区保留了抗战时期风貌的小院里,安排了沉浸式演出,剧目是《识字班》和《战地医院》。孙杰坐在昏暗的土屋里默默等待,这位早年外出打工的中年人,面对镜头有点羞涩地说:“我这都是业余的。”
　　《识字班》讲的是1944年春天参军动员大会上,19岁的梁怀玉第一个上台发言,喊出“谁第一个报名参军俺就嫁给谁”。孙杰饰演的是梁怀玉的父亲,因为不满女儿嫁给家境贫寒的刘玉明,喝醉了酒,跟女儿发生冲突,撒泼般坐在地上,眼中噙了泪。
　　这一幕结束后,孙杰和饰演母亲的演员王凤下场,没人关注的角落,两人悄悄擦了擦眼泪。“每场都会哭吗?”“嗯。”孙杰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睛还是红的。
　　这些年,演员们一幕戏能演2000多场,最多的时候一天演13场,但大家知道,“对观众来说,每一场,都是第一场”。
　　很多时候院外也站满了人,演出“最感人”的《战地医院》时,掌声从院外响到院内。
　　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有掌声的。同时兼任艺术团策划、编剧的副团长燕兵,一开始写了《战地医院》,演出却没什么反响。他过来看情况,发现姑娘们演出时,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眼睛也不敢看观众。发现这一点后,燕兵多次给演员们讲戏,讲那段烽火岁月。讲的过程中,有人忍不住问他:“大爷你怎么哭了?”燕兵含着眼泪说:“孩子啊,你们还不够了解沂蒙大地和沂蒙精神,一旦了解了,心都会颤抖。”
　　一次一次排练,姑娘们状态越来越好。终于,她们在演出中,可以饱含深情地将台词和眼神传递给台下每个人。姑娘们“入戏”了,观众也随之动容。
小村庄的逆袭剧本
　　回看常山庄村的“变身”,源于一个偶然,却又被一步步推动成“必然”。
　　2007年,电视剧《沂蒙》开拍,主创团队走访200多个村之后,选中了常山庄村。拍摄结束后,建成了影视基地,随后又建起沂蒙红嫂家乡旅游区。
　　开设景区,得有吸引人的项目。常山庄村策划了一系列剧目,最火爆的是在小院中演出的“小戏小剧”,沉浸感、体验感、互动性皆强。两年时间里,沂蒙四季艺术团先后创作排演了《跟着共产党走》《金维三》《识字班》《战地医院》《风雪朝山夜》等11部戏剧。
　　此后,互动式剧目《冬生参军》出炉；2024年,团队又创作出《重走支前路》《苟队长娶亲》,打造了一条沉浸式红色演艺演出链。
　　2024年“十一”假期的尾声,因为短视频的传播,潮水一样的人流涌进红嫂家乡旅游区,每天能达到7.5万人,假期结束后每天也有4万人,是前一年同期的3倍。因节目持续火爆,景区不得不发出限流公告。
　　沂蒙红嫂家乡旅游区副总经理闫纪锁遇到很多让他印象深刻的游客。一位96岁的抗战老兵,坐着轮椅从川渝一带飞过来“重温战斗岁月”。体验结束后,连话都说不清的老人对着他们竖大拇指,“你们搞得很好,这样后辈才能记住这些事。”
戏外的“好日子”
　　红嫂家乡旅游区的发展和爆火,也让常山庄村这个多年来默默无闻的小山村,焕发出新的生机。
　　65岁的村民刘乃平自小对“贫穷”二字印象深刻,影视基地建设前,常山庄村是省里挂名帮扶的贫困村,村民年收入不过千元。
　　影视基地开建后,变化实实在在。土地流转每年亩均收入1000元；2012年刘乃平被叫去景区当保安,邻居家平日赋闲的妇女被叫去做保洁,家家户户都有了稳定收入。有剧组来拍摄时,他还去当了群演,“穿大褂演个财主。”一辈子只在电视上看过剧目的村民们感到新鲜又有趣。
　　“景区就像一台大功率的就业‘孵化器’”。闫纪锁介绍,景区多数员工都是附近村民,不少年轻人在文创店就业。近年来,这里共拍了500多部戏,每部戏都需要大量群演,除了能挣到劳务费,有的村民还从普通角色“升级”为特约演员。
　　2019年常山庄村被评为山东省乡村振兴齐鲁样板省级示范区,2022年被评为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
　　现在刘乃平家住村东,闲暇时经常在自家平房顶上,看着这边“重走支前路”的演出。“炮一炸,枪一响,闭着眼都知道演到哪儿了”。他从小听着陈毅、罗荣桓、徐向前在这里的战斗故事长大,现下这些革命故事终于被更多人听到,这片沉寂多年的红色热土,也真的“活”了。
红色故事的“新唱法”
　　天南地北来红嫂家乡旅游区的人群中,有南开大学的青年学者张智超。今夏,他跟随南开大学历史学院的国情研修团队走进了这片土地。
　　谈及“重走支前路”,张智超表示:“这是对经典叙事的生动化、年轻化诠释。”他认为,在当下,新颖且有吸引力的形式,更容易实现理想的传播与传承效果。
　　在他看来,对这些经典故事深入挖掘,会让其更具感染力；而将当下科技手段与真实历史有机融合,“不断探索创新、吸引更多群众参与,本身就是一种成功”。
　　走出村口,恰巧遇见沂蒙四季艺术团的演员们在路边等候班车。他们脱下带着补丁的旧衣、卸下戏里血与火交织的沉重情绪,每个人都变得轻盈鲜活。
　　此刻,他们暂别“角色”回归现实,转身拥抱孩子、烟火日常,也拥抱当下时代的幸福与寻常琐事；而明天,又将心怀使命再度“入戏”,让一段段红色历史鲜活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