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阿芳

　　一夜入秋,天冷了。翻箱倒柜找秋衣秋裤时,不禁想起小时候入秋后最爱去的地方是大队饲养院。
　　那是一片向阳的山坡。中间是一条石板铺就的甬路。上半坡砌着牛棚,下半坡搭着猪圈。牛棚的东头是四间平房,饲养院的三大爷就住在这平房里。平房最东头是炕间,间了道壁子,单独隔开。西面三间是通的,靠炕间的地方垒了锅灶,支了两口特大号的生铁锅,是熬饲料用的。
　　天冷以后,我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饲养院里。因为那儿的火炕烤得屁股暖烘烘,那儿烀的地瓜流着油,那儿的花生饼能偷嘴,那儿的牛棚有没摘干净的秕花生,那儿也是村里大人们的歇脚场,常能听到逗笑的故事。
　　我至今还忘不了那件惊险的事儿。
　　邻居二哥用地瓜叶当烟丝,卷了一根喇叭口土烟卷,里面偷偷包了一个小挂鞭。他满脸堆笑,双手热情地递给了三大爷,随手掏出裤兜里的火柴盒,嚓一声,划着了火,给三大爷点上了。
　　三大爷接过,乐滋滋地猛吸两口,忽然烟卷就冒出了刺刺的火星子。吓得三大爷“嗷”一声吐出了嘴里的烟卷,还没等烟卷掉地上,“啪”的一声,小鞭炸了!
　　三大爷被吓得魂飞魄散,嘴巴直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缓过神就撵着二哥要揍他。周围看眼的都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我却惊出一身冷汗:这小鞭要是真在嘴上炸了,可咋办呀?
　　牛棚三面围墙,前面向阳敞开着,只有一排柱子用来承重屋顶。柱子往里一米左右是一排牛食料槽,石头底座,四面木板围着,上宽下窄。靠里的木板被牛嘴磨得光滑细腻,像镜面一样反光。食槽后面拴着一群牛,记忆中一直是老牛多,小牛少。牛的品种挺多:黄牛,黑牛,还有几头花豹牛。有悄悄地卧着倒嚼的,有静静站着甩尾巴的,可是,它们的嘴巴都在不停地磨磨着,嘴角粘满了泡沫。大人说,这是牛在反刍。
　　到牛棚寻秕花生吃,是我幸福感爆棚的时刻。
　　牛棚靠东墙是堆放饲料的地方。花生蔓用铡刀铡成一捺的长短后码起来,从地面一直堆到屋顶。这里是我的小安乐窝。坐在高高的花生蔓堆里,我一边用手翻倒着花生蔓,一边眼睛不停地扫描着,发现一颗秋收遗漏的秕花生,心里一喜,如获至宝,立马剥开壳就填进嘴巴里。满身皱褶的花生米,虽然只有手指盖大小,可是甜丝丝哏啾啾的,怎么就那么好吃呢?越吃越爱吃,可就是总也填不饱肚子。
　　夏天来了!捉知了的季节来啦!最早我是用牛尾巴毛做工具:牛尾巴毛打个活结系在长竹竿上,发现知了,就伸出竹竿,悄悄靠近,用上面的牛尾巴毛圈一套,知了就被套住了。
　　可是,在牛尾巴上拔毛可是个危险活儿。
　　牛卧着时,尾巴压在身下,看不清哪根长,不好下手。牛站着时,尾巴又不停地摆动赶苍蝇,也不好下手。只有等牛安静时,尾巴下垂着,能看清比较长的是哪根——这就是拔毛的最佳时机。但得防着牛突然一疼,会蹬后腿踢人,所以必须屏住呼吸,眼疾手快,拔了就跑。因此每拔一次牛尾毛,我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拔牛尾巴毛太危险了,就有大人发明了用塑料袋网知了,这个办法网知了好使,以后我们就再也不去冒险拔牛尾巴毛了。
　　饲养院有辆大板车,是村里唯一的拉大货的运输工具。
　　那时,每家都有至少一辆手推车,那是家庭中主要的运输工具,运粮运粪都靠它。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随小车队往地里送粪,就把我放在手推车中间的车梁上推着我,两边篓子都是粪(猪圈发酵熟化处理后)。那粪,那小推车队,有种丰收田野里独有的味道和记忆。但坐在小推车上的我,是不敢随便动弹的,因为坐小推车远不如坐大板车来得舒服。能经常坐上大板车,是我小时候能想到的最高级的待遇。
　　因此,只要大板车要去麦场拉麦秆、拉黄土去填猪圈,我都自告奋勇去帮着装卸车,为的就是享受坐大板车时那种晃晃悠悠的快乐。
　　大板车上的零件可多了,光是套在牛身上的那些家什,就让你眼花缭乱。有好几个下雨天,大板车不能拉活儿,我就一个人悄悄跑到饲养院里,围着大板车上下左右地仔细观察,琢磨它的机关,做梦都想自己长大了也能去赶大车。
　　许多年后,当饲养院彻底消失在推土机下,我才渐渐品出那时光景的深意。那里不仅是我们玩耍的乐园,更是我们最初认识世界的课堂——不是透过书本,而是通过肌肤的触感:手心触摸牛身时的温热,火炕烙在背后的踏实,甚至是被鞭炮惊出的那身冷汗。
　　我们在牛棚里懂得了对生灵的敬畏,在寻找秕花生时尝到了发现的甜美,在恶作剧的笑声与后怕中,懵懂地触摸了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边界。这些童年碎片,粗糙却鲜活,简单而真挚,它们无声地沉淀,成为我生命最初的底稿。
　　如今,住在四季恒温的楼房里,我时常会想起那个烟火缭绕的饲养院。有时会觉得,我们长大后一路追寻的,或许就是那种能把屁股烤得暖烘烘的踏实；我们念念不忘的,也不过是那颗皱巴巴的秕花生里,所包含的纯粹与满足。
　　美好的时光似乎总属于过去。这让我想起牛的反刍,当时匆匆咽下,未必知味,留待日后在记忆里反复咀嚼,才真正尝出了其中的甘醇。那么此刻我们正经历的平淡日常,是否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成为让我们回味无穷的“美好旧时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