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笔者在田野寻访时,发现了一通烈女碑——“捐躯徇义”碑。该碑位于山东省平邑县九间棚旅游风景区北部,地方镇大平安庄村东、义和庄村西、义兴庄村北、前西固村南的旷野中,东北与清政府1895年修建的民族英雄左宝贵衣冠冢相距约1.5公里。这通碑因何而立?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武振华

“捐躯徇义”碑的发现
　　石碑矗立处为农田生产路的十字路口,但在民国及以前,这里是一交通要道,东达沂州,西抵兖州,北连蒙山,南接天宝山；西边是大平安庄集,人烟辐辏。该碑当时立在此处,利于彰显烈女事迹,化育民众。
　　碑身高约2米,宽约1米,厚约0.25米,圆头,基座为就地的一片原石,面南。碑身正面“捐躯徇义”四个榜书大字,右刻“费县知事王□□查照山东公报载褒扬条例转详山东行政公署巡按使蔡□□为夏烈女题”。左落“中华民国三年冬十有一月建”。意思是:当时的费县王姓县知事根据省政府褒扬条例,向山东行政公署报告了夏烈女的事迹,蔡姓巡按使为夏烈女题写了“捐躯徇义”四字,立碑时间为1914年农历11月。
　　“山东行政公署巡按使蔡”为蔡儒楷(1867年—1923年),字志赓,南昌人。清光绪举人,民国时曾任直隶提学使、直隶教育司司长兼国立北洋大学校长、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山东巡按使(1914年至1916年)、江西南浔铁路总经理等职。其女蔡葆真,曾担任北京儿童图书馆馆长,外孙英若诚是我国著名表演艺术家、翻译家,曾担任文化部副部长。王姓县知事叫王毓菁,直隶静海人,清宣统年间曾任费县知县,1913年4月又任费县县知事。
“捐躯徇义”碑铭及解读
　　“捐躯徇义”碑记事详尽。碑阴文字自上而下分为三段:上段为《夏烈女碑铭》,中段为《烈女咏》,下段为《公举姓名》。
　　《夏烈女碑铭》经断句,用简体字照录如下:
　　费去滕倍百里,中间叠以山者以什百数。湔祓乎,曾子、言游、澹台之遗训。生其间者,奔义果,谋人忠。故其任事也,视吾滕有加焉。阮生玉润,介居乎滕之东偏,故学于余者也。遂以胡子燕民至。胡子之言曰:“侄祥之来也,欲先生以擩盝风教为己任。”余矍然以起曰:“诺,曷敢!虽然,为我言之。”曰:“费之闸口村有女,夏其姓,父曰兴槐。村之西里许,卢家沟曰朱广成者,女之许字者也。许字未嫁,兴槐殁。女所倚以为命者,母而已。既而广成病痞,即医于至戚孙君元辅家。医曰:‘疾不可为也。’舁以归。女闻其疾之牢也,请于母,将往躬煎剂焉。母曰:‘礼之所不载也,俗之所未闻也,盍已乎!’固请。母重违其意,则介而闻于朱,朱氏辞焉。既而疾益甚,遂殁。葬有日矣,女闻其讣之至也,请于母,将往持服。母曰:‘礼之所不载也,俗之所未闻也,盍已乎!’固请。母重违其意,则介而闻于朱,朱氏又辞焉。女曰:‘吾于朱氏,终得已。’既而求委禽者骈迹以至。女曰:‘吾可以从朱氏于九原矣。’遂缢而死。”
　　死之逾年,其都人士以之闻于有国者,争奔走附名,舆货财,镂石而碑乎平安砦之左。余为之铭曰:维山有丹,维水有蓝。一弱女子耳,而支柱乎其间。耘瓜何山,碎璧何水。有碑屹然,千秋不毁。
　　滕邑高熙喆仲瑊撰文
　　邑人胡润章雨亭书额
　　试将碑文翻译如下:
　　费县和滕县两县城相距200里,其间有连绵上百的山峰。这里消除了种种恶习,这都是曾子、言游、澹台等先贤的教诲啊。所以,生活在这里的人,奔赴正义果决,与人谋事忠诚。因而他们做事的韧性比我们滕县人要好。阮玉润家在滕县偏东的地方,曾师从我学习。于是他领着胡燕民来找我。胡燕民对我说:“小侄胡有祥特来拜见您,是想请先生担当起纯化风俗、浸润教化的使命。”我震惊地站起来说:“好,我怎敢当啊。虽然这样,请向我讲述原委。”胡燕民说:“费县闸口村有个女孩子,姓夏,她的父亲叫夏兴槐。村西一里多路的卢家沟村有个叫朱广成的,这个女孩子许给他为妻了。女孩子还没有出嫁,她的父亲就去世了。自此,这个女孩子相依为命的,就只有她母亲了。不久,朱广成患了痞症,就到他最亲近的亲戚孙元辅家里治疗。医生说:‘这个病没法治了。’人们只得抬着他回家了。女孩子听说朱广成病得很厉害,就向她母亲请求,去朱家给朱广成煎药伺候。她的母亲说:‘这是礼法上没有记载,民俗也没有听说的事,为什么不停止呢!’女孩子坚决请求。她母亲不忍心违背女儿的心愿,就通过中间人传话给朱广成家,朱家拒绝了。不久,朱广成的病更厉害了,于是病故了。朱广成埋葬了一些时日,女孩子听说了死讯,就向她母亲请求,去朱家为朱广成守孝服丧。她的母亲又说:‘这是礼法上没有记载,民俗也没有听说的事,为什么不停止呢!’女孩子坚决请求。她母亲不忍心违背女儿的心愿,就通过中间人传话给朱广成家,朱家又拒绝了。女孩子说:‘我和朱广成,早晚会在一起。’过了不长时间,到她家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女孩子说:‘我可以随从朱广成于地下了。’女孩子就上吊自尽了。”
　　女孩子去世一年后,他家乡的人们把她的节烈之事报告给了官府,人们争着附名,拿出钱财,刻碑立在了大平安庄村的东面。我为她写下铭文:这里有丹山矗立,这里有蓝水流淌。她只是一名柔弱的女子,却昂然立于天地之间。而今这勤劳善良的她去了哪座山,忠贞美丽的她去了哪条河。幸而有纪念石碑永远矗立在这里,千秋也不会毁坏。
　　碑铭是胡燕民通过阮玉润请滕县著名爱国文人高熙喆先生撰写的。高熙喆(1854年—1938年),字仲瑊,又字亦愚,清光绪年间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河南、贵州湖广两道监察御史等职。著述众多,如《滕县乡土志》《续滕县志》等。
　　碑铭由胡润章先生书写。胡润章(1870年——1941年),字雨亭,学名学第,号蒙阳居士。原山东费县地方镇大井头村(今属平邑县地方镇)人,善书法、工诗文、精岐黄。该村胡氏,名门大族,贤人辈出。铭文中立碑主事人之一的胡燕民,名有祥,也是该族贤士,平邑县铜石镇麻窝村(今丹阳村)人,名列此碑《公举姓名》之中。此碑东距大井头村约两三公里,西距麻窝村约七八公里。
　　铭文中提到了曾子、言游、澹台、阮玉润等人名和闸口村、卢家沟、平安砦、丹、蓝等地名。其中曾子、言游、澹台都是孔子著名弟子,曾子、澹台为今平邑县郑城镇武城村人,言游曾在此地为武城邑宰。阮玉润,清末民初滕县山阴社辛庄村(今属平邑县白彦镇)人,是民国时期的大地主,有自己的武装队伍。铭文作者高熙喆先生是他的老师。闸口村、卢家沟村,两个自然村,今隶属平邑县地方镇闸口行政村,北距“捐躯徇义”碑约10公里。平安砦,指今平邑县地方镇大平安庄村,在民国及以前是个中心村,处交通要道,有集市和多处庙宇,围砦坚固,村民曾抗击咸丰年间的幅军和巨匪汉奸刘桂棠部,付出了巨大牺牲。丹,指平邑县铜石镇麻窝村附近的丹山,俗传为杨二郎担山追太阳所留；蓝,指丹山西侧的蓝河。丹山、蓝河所在的地方,有许多美丽的神话等传说,曾有多处庙宇,为旧时民众信仰之区。
　　碑铭下是文人雅士为夏烈女所写的赞诗,在此不一一抄录。只录蔡晙“男女自由我独羞,狂澜砥柱作中流”一句,可以看出当时人们的思想观念。
　　碑文下端是《公举姓名》,共有四排,计111人。从其中的夏、朱、胡、武、臧、庞、廉、庄、卜等姓氏来看,大多是本县人,以周边村庄为主,多为乡村贤达。
从碑文看旧道德的危害
　　蔡巡按使题写的“捐躯徇义”及碑中的铭文、诗作,极力咏赞了夏烈女为未婚夫“殉义”的壮举,竭力为桎梏中国妇女的忠孝节烈观摇旗呐喊,维护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礼制。
　　夏烈女与朱广成订立了婚约,还未结婚,朱即患病,后不治去世。朱家两番拒绝夏女前往朱家侍药、服孝,这都是为夏女以后的生活着想。而夏女却恪守旧礼,宁死勿再嫁。碑中《烈女咏》记载夏烈女亡时才19岁,正值韶华,花未开而倏谢,令人叹息。据此推断,夏烈女大约生于1895年,即光绪二十一年。此时,清廷正在此碑东约1.5公里处兴建左宝贵衣冠冢。夏烈女死后,家人将她与朱广成合葬,实现了她生前执着的念想。
　　夏烈女的悲剧,是中国封建社会妇女遭受戕害而自愿捐躯的缩影。在封建礼教的长期束缚下,受害者往往是害人制度的最坚定拥护者,视野偏窄的女性更容易偏执激烈,她们对礼教的恪守甚于男性。旧时代有不少女性在未婚夫死后,思想会受到沉重打击,寻死觅活。亲人,甚至官府劝告她没结婚,不必执夫妇礼,但其仍然自杀殉节。其思想根源就是封建统治阶级极力倡导、封建文人大肆鼓吹的中国妇女的忠孝节烈观:“三从四德”,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追求“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节”,为丈夫“守节”,丈夫死后不能改嫁,从一而终,叫节妇；“烈”,为丈夫“殉节”,为未婚夫殉死的女子叫烈女,为丈夫殉死的妇女叫烈妇。“忠孝节烈观”体现的是妇女基于自身的经济地位而形成的对男性的人身依附关系,丈夫对于妻子具有绝对的主导权。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愤怒写道:“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烈女死了,烈妇死了,节妇没有了幸福,她们的生命和幸福都被封建的忠孝节烈观吃掉了。
　　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不知有多少女子被忠孝节烈观吞噬了。而民国时期婚姻自由风气已盛行多年,夏女仍以死相殉,已足可悲。而民国政府,下至费县王姓县知事,上至山东行政公署蔡姓巡按使,乃至费邑及他邑的士绅名流,莫不“奔走附名”,以为夏女之死可以“擩盝风教”,大有激励更多夏女前仆后继之势。由此可见,时代新风气在民国时期的费县、滕县等地吹拂之晚,以至于政府、学界、民间,在一个文明渐开的时代仍然为旧时代的阴霾所笼罩。在此碑上,即墨黃泽义有诗句:“男女自由我独羞,狂澜砥柱作中流。”在他眼里,“男女自由”的提倡是害人的“狂澜”,夏女为未婚夫的殉葬才是抗击狂澜的“中流砥柱”。
　　令人欣慰的是,笔者在闸口村了解到,夏烈女、朱广成的亲人们,现在都家业兴旺,人丁繁盛,享受着国之盛世的繁荣、稳定和幸福。
　　车轮滚滚,风气渐新。革故鼎新,套在中国妇女身上几千年的精神枷锁早已被彻底砸烂,虽然还或多或少的留有印痕,但恶习终于一去不复返了,印痕也终会彻底消失。
　　无言的石碑在这里静立了110多年,经风雨冰霜,历战火劫难,屹立不倒。它警醒我们,要牢记历史,汲取教训,砸碎枷锁,好好守护我们这个人人能够享受幸福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