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灯史》
王稼句 著
中华书局
□李怀宇
《春灯史》说的春灯,乃指上元灯。正月十五,按道家之说,称为上元,其夜称元宵、元夕、元夜。照例要张灯,又称灯宵、灯夕、灯夜,上元节也因此被称为灯节、春灯节。这一天是一年中第一个满月之夜,有圆满、美满的风俗底蕴,于是张灯结彩,欢心庆赏。张挂春灯,是千百年传统,已成为上元的象征。上元节是全民的“狂欢节”“嘉年华”。《春灯史》分为《灯略》《灯市》《灯苑》《灯品》《灯画》《灯谜》《灯戏》《灯俗》《灯事》九篇。作者上穷碧落下黄泉,发掘史料之功,令人叹为观止。
春灯的盛衰,反映了世道。盛世张灯,如锦上添花。但因兵事、灾沴、大丧、典礼、天象等停灯,史迹不断。而各地州县,因经济萧条,社会不宁,上元也停灯。两宋时期,由于上元放灯所费公帑非小,不少正人君子,都借此上疏请罢来年放灯诸事。熙宁二年(1069)十二月,宋神宗传令开封府采购浙灯四千余盏,以备来年灯节之需,及奏报灯价,神宗嫌贵,又传令减价收买,于是各铺坊之灯“尽数拘收,禁止私卖”。时任开封府推官的苏轼,上《谏买浙灯状》:“卖灯之民,例非豪户。举债出息,畜之弥年;衣食之计,望此旬日。陛下为民父母,惟可添价贵买,岂可减价贱酬。此事至小,体则甚大。凡陛下所以减价者,非欲以与此小民争此豪末,岂以其无用而厚费也?如知其无用,何必更索;恶其厚费,则如勿买。”又说:“方今百冗未除,物力凋敝,陛下纵出内帑财物,不用大司农钱,而内帑所储,孰非民力,与其平时耗于不急之用,曷若留贮以待乏绝之供。故臣愿陛下将来放灯,与凡游观苑囿宴好赐予之类,皆饬有司务从俭约。”神宗采纳了苏轼的意见。
上元放灯,既是社会太平景象,为人津津乐道,但也掩饰了穷苦百姓的困难,更时生火灾。南宋王迈《元宵观灯》云:“官府只知行乐好,谁知点点是民膏。”历史上最有名的上元火灾,发生在正德九年(1514)正月十六,因明武宗玩灯不慎失火,竟将乾清宫等处给烧了。
宋代各州县上元张灯,已成定例。庄绰《鸡肋编》卷中记了一件事:“世有自讳其名者,如田登在至和间为南宫留守,上元有司举故事呈禀,乃判状云:‘依例放火三日。’坐此为言者所攻而罢。”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句俗语的来历。田登的名字“登”音同“灯”,即使忌讳“灯”字,也不得不按例“放火”。
美国学者浦安迪研究中国小说史,较早发现节序中的上元往往被作者所关注,且将它作为情节转折或推进的枢纽。他在《中国叙事学》谈到“奇书文体的时空布局”时,以《金瓶梅》为例,作了推论:“在一年四季的周期循环里,不少最‘热’的场景都被安排在最寒冷的几个月份里,而在中国传统的习惯里,这些月份又恰巧是人们最热衷于寻欢作乐的节令。这一章法的原理,也许能局部地解释为什么‘元宵节’在明清文人小说家的眼里特别富有魅力。”
《红楼梦》描写的岁时生活详尽而生动,于上元节也不例外。第一回说,姑苏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住在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的甄士隐,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一天,甄士隐遇到一僧一道,那僧对他念了四句言词:“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到了来年元宵佳节,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哪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护花主人于这一回评曰:“以甄士隐之梦境出家引起宝玉,以英莲引起十二金钗,以贾雨村引起全部叙述。”《红楼梦》的这场大梦,就此而展开了。
王稼句又例举了《水浒传》《三国演义》《紫钗记》《春灯闹》等小说、戏曲中的上元夜,不但验证了浦安迪提出的“章法的原理”,且可借以了解不同历史时期上元节的大概,通过这特殊时空里的形形色色,读者的感受来得更加真切。
王稼句对岁时风俗向有兴趣。春灯虽说是烂漫的上元景象,有美好的记忆,动人的故事,在灯品上更丰富多彩,但至今尚未有过专著。王稼句尝试作全面梳理,《春灯节》在风物史上应该是第一本。
风物史的研究,具有无限空间,亦可视作今日学术的新潮流。陈寅恪先生《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以此观之,则《春灯史》的启发意义,让读书人在风物史的世界里,神游古今,放眼中西,或可渐开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