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

齐鲁晚报     2019年08月30日

  文/杨悦浦

  那时候,住在那里,想离开。
  后来,离开了那里,想回去。
  想离开,是憧憬着胡同以外的广阔。轻易地离开后,就永远回不去了。说不清,甚至不想说清楚,心中反反复复地掂量着这点事。
  岁月在丈量着生活的厚度。尤其是上了年纪想到我的老父亲的时候。
  共和国成立前夕,我的父亲带着姐姐和我住进旧京的一条胡同,不久,妹妹也从老家来到这里。这条胡同位于外城居民区边缘地带,狭小,脏乱,坑洼不平,夜晚昏暗,两边房屋陈旧。下雨时,胡同成了排水沟,还会听见胡同里老墙倒塌的声音,刮风时,院子里都能扬起土。照说,这样的小胡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只是因为少小时我在那里寻讨快乐,和邻家孩子们疯跑打闹,老门上漫漶不清的对联,破损的石头门墩,门楼上残缺的砖雕,以致吹吹打打的红白喜事都能吸引我。胡同便是一块容我生存和认知的故土。
  那时,父亲中年丧妻,毅然把做母亲的责任承担下来,养育着我们几个小孩子。
  从小胡同往东去,有成片的“乱葬岗子”荒地,生长着多种野菜,父亲教我掐什么样的芽尖能吃,下学后去摘野菜,父亲用它做成菜团子,一家人热气腾腾地吃着。小胡同西口外还有一家豆腐坊,父亲有时让我拿着小盆去那里买些新鲜豆腐渣,用豆油和葱花炒出来当饭吃。从12岁起,我就到北边那条胡同的水站去挑水,三次才能把水缸灌满。有时早晨父亲累了没有起床,我把煤球火炉生起后,再背起书包上学。家里生活艰难,所有的事情压在父亲身上,作为父亲身边唯一的男孩子,我能替父亲做的事情不多。很长时间里,心被那段有些沉重的岁月拴着。
  我11岁那年,知天命的父亲白天要做街道工作,晚上在微弱的灯光下,戴着老花镜用粗大的手为姐姐和我做白衬衫,我兴奋极了,觉得幸福,灰黄色的灯光把父亲的深情染在我心里。趴在他身边,我看见他头上清晰的银丝,不明白人为什么会长白发。我们穿着父亲做的白色土布衬衫去小学参加少年儿童队建队第一次戴红领巾的典礼,和姐姐走进校门的时候,心依然被那黄色的暖意融浸着。
  可我又觉得从没有和父亲亲近过。也有过孩子盼望的爱抚、拥抱,可是,父亲携我出门都不曾拉过我的手。我年少淘气惹祸,他又从来不打骂。看我喜欢画画,父亲就带我去向胡同里的民间艺人和书法家求教。父亲不过问我的学习成绩,无论是我考了前几名还是不及格,他都让我自己去面对。当我离开家住进大学宿舍的时候才明白,父亲已经给了我一个属于我的天地,别人没有干预过的世界,让我在中学六年,心中装下了比家庭比胡同多得多的东西,我学会了自立。和后来的生活相比,少小时候的日子有那么多的艰难,可从来不觉得苦,心里觉得能和父亲在一起,就有了依靠。父亲不但给了我一个家,在艰难的岁月中,用他的方式让我去经历去认知那份属于自己的生活。我的父亲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的理念蕴涵在生活中,作为一个男人,他对子女的爱是绵长的,到现在我还回味着它的醇厚。
  父亲在耳顺之后,我陪伴过他几年,也从那条小胡同换住过其他的胡同。妹妹和哥哥接手陪伴了他的晚年。
  有一年,我回京探亲,去看望了他。可父亲仍惦记着我这个小儿子,特地又到我的机关宿舍来看望我。话不多,我还是感受到了他暮年特有的温和,父亲看着我的孩子吃他带来的小食品时,脸上洋溢的慈爱更让我心痛。我知道,父亲为了给我们营造一个家,他辞掉了街道工作,令他远离了那个应当属于他的时代和社会。当我知道如何做父亲的时候已是到了做祖父的年龄。比起父亲来,我不如他做得好。
  父亲先我离开了胡同,住进当年让人羡慕的由平房连成片的小区。我不知道他离开几乎陪伴他一生的低矮的房屋简陋的四合院狭小的胡同会有什么想法,那里承载过他一段生命轨迹,所以,我悔恨没有走进一个曾是自己父亲的内心世界。
  胡同的存在是过往性的,是琐碎的,积叠着变迁的日日月月,涂满了种种生存痕迹。如今,我曾住过的胡同大都拆除了,闲在时,我会到一些现存的老胡同中走走,想寻找失落的踪迹吗?也是说不清。京城一条条胡同做为生活环境,本不足道,父亲也像胡同中那一座座不起眼的四合院,极为平常。每每看到一些经历沧桑的木门,深深的院道,墙头上爬出的牵牛花,老干斑驳的槐树,都会想到父亲在胡同里的时光。父亲和他生活过的胡同一直让我觉得神秘,因为,在他身上,在胡同里,都凝结着不为人知的历史片段。当这一切都不能通达时,留下的,还是心痛。
  时光是柔软的,会顺从地任你摆弄,伴随着你前行。
  时光又是那么强硬,当你想要复归什么的时候,它立即抛下你,无情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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