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罗生门,在《今昔物语》的故事中为“罗城门”,它是日本京都平安京中央通往南北的朱雀大道上南端的一个城门。与《源氏物语》并称为日本古典文学经典的《今昔物语》,约成书于12世纪上半叶,是日本平安朝末期的民间传说故事集,共31卷,1040个故事。《今昔物语》中发生在罗城门的故事很简单,就是一个盗贼抢劫了一个拔死人头发的老妪。芥川龙之介借鉴这个故事写出了著名的《罗生门》,他描写了一个普通人在利己主义的驱使下堕落的全过程。生与死,善与恶,人间与地狱,都在一线之间,在这界限上的,就是罗生门。
　　《今昔物语》是日本多位作家的创作素材宝库。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曾将《今昔物语》称为日本古代的“人间喜剧”。在他眼中,《今昔物语》的艺术生命并不止于“活生生”一点,而是充满“野性之美”,是“一种与优美、奢华最为无缘的美”。芥川龙之介的很多名篇,包括《罗生门》《鼻子》《竹林中》等,都直接取材于《今昔物语》。
　　《竹林中》的故事发生在12世纪的日本,一个樵夫在一片丛林中发现了一具被杀的男性尸体。涉案者三人,分别是:金泽(武士,被害者),真砂(金泽妻子,涉案者),多襄丸(强盗,杀人者)。强盗多襄丸在路上遇到武士金泽和他的妻子真砂,见真砂长得漂亮,色心顿起。他先是把金泽骗到丛林中捆绑起来,再将真砂骗到金泽面前施暴。多襄丸被捕后认罪。然而,关于金泽的被杀经过,三人却各执一词。
　　多襄丸:真砂见丈夫被绑,拿起短刀跟我拼命,我制服她,如愿以偿地占有了这个女人。可是,当我撇开伏在地上哭泣的女人,打算逃出竹林外时,女人突然发疯似的紧抓住我的胳膊。仔细听后,才知道她在断断续续哭喊着:“不是你死,就是让我丈夫死,你们两人之中必须让一人死……”在真砂的要求下,我跟金泽决斗,谁胜出她就跟谁走……刀拼的结果,就不用我多解释了吧。我的大刀,在第二十三回合时,戳穿了对方的胸膛。但真砂已不见踪影。
　　真砂:多襄丸凌辱我后,马上逃之夭夭。我痛不欲生,那男人却把我一脚踢倒……他眼光中闪耀着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而是轻蔑的,冷淡的眼神。我与其说是被男人所踢,倒不如说是被那眼神击倒……我在绝望中告诉他:“我既然落得这种下场,以后不能再跟您做夫妻了。我决定以死表达我的心意。可是……可是请您也跟我一同寻死吧!您已经亲眼看见我被凌辱的场面,我不能留您一人活在这世上。”我是在如梦似幻的状况下,用小刀扑哧地戳穿丈夫那浅蓝色上衣的胸膛。
　　金泽(借女巫之口):多襄丸完事后欲要离去,试图说服真砂跟随离去。真砂竟然同意了。妻如痴如幻地被盗贼牵着手,正要走出竹林时,妻突然沉下脸来,指着杉树根旁的我,说:“请杀掉那个人。只要那个人还活着,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盗贼盯望着妻,不回答杀或不杀……下一秒时,只见妻被一脚踢倒在竹叶上。盗贼静静地抱着胳膊,望向我说:“这女人要怎样发落?杀掉她?或是留她一命?你只要点头回答,要杀吗?”这句话,足以让我原谅强盗所做的一切罪恶。真砂在这当头逃了,紧接着,多襄丸也逃了……我费尽气力,撑起疲累的身躯。在我眼前,闪着一把妻遗落的小刀。我拾起小刀,一刀刺戳进我的胸膛……
　　电影大师黑泽明正是以《竹林中》的故事、用《罗生门》的名字,将芥川的小说改编成了一部举世闻名的电影。在电影中,樵夫的讲述让真相浮出水面。原来,樵夫并非简单地发现尸体的人,而是案件发生的目击者——
　　樵夫:多襄丸侮辱真砂后,多襄丸蹲在女人真砂的旁边,劝说女人离开丈夫做自己的妻子,并且威胁她如果不同意那就杀了她。真砂却拿起匕首跑到丈夫的跟前割断了绑缚丈夫的绳索,又远远跑到了一边趴在地上继续哭泣。两人会意,真砂意在让两人决斗。两人皆是贪生怕死之徒,根本不想战斗。在真砂的挑拨下,两人展开了决斗。这实在是一番难堪的打斗,他们扭打在一起。多襄丸慌乱间捡起地上的长剑把金泽刺死。
　　在强盗的讲述中,他虽然为恶却武艺高强、智谋过人,是在和武士一对一的公平决斗中刺死了武士,他说谎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平庸,而把自己塑造成英雄。在女人的讲述中,她是完全被动的,可怜而绝望,她说谎是为了掩盖自己被两个男人鄙弃的事实,而强调自己的忠贞。死人同样会说谎,在武士(通过女巫)的讲述中,他遭受了来自强盗和妻子的双重伤害,他像一个真正的武士一样为尊严而自决,他说谎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掩盖自己的懦弱。樵夫说谎,是因为他从尸体上拔下了匕首,偷走了本案的物证。
　　在罗生门下,樵夫讲述了他看到的,还原了事件的真相——即使樵夫的叙述也值得怀疑,但人们无法接受一个缺乏真相的现实,或者说,旁观者无法接受一部缺乏真相的电影,因此,我们必须假定樵夫所叙述的是真实的。芥川龙之介在35岁的时候自杀身亡,他在这个故事中把关于人性丑恶的思考留给了我们。在这部伟大的短篇小说中,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全部生活在一个谎言构成的迷宫之中,我们自认为知道的事实,只是一个结果,并非事实本身。人性并没有我们想象的美好,人生也不都是理所当然,我们的生命中充满了吊诡之处,一如我们的历史。黑泽明在电影中巧妙地加入了樵夫的叙述,告诉了我们真相的意义:我们需要真相。只要我们不放弃探寻,就会无限逼近真相。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真相,但我们会在这个过程中学会认识谎言。
　　是的,人是不可信赖的,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但人性中的善依然存在,人的希望仍在。在电影的最后,樵夫收养了被遗弃的婴儿,“我家里已经有六个了,再多一个也辛苦不了什么。”雨停后的罗生门下,人性的善升腾起来。这是为什么,黑泽明会被誉为“世界的黑泽明”。这是为什么,一个小小的短篇会成为人类文学史上的里程碑,一部平常的电影会造就一个人性中的伟大隐语。
　　(本文中对《罗生门》《竹林中》的原文引用取自楼适夷所译版本；对《今昔物语》的原文引用取自周作人所译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