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煎饼花里的百年家族史

齐鲁晚报     2019年11月02日

  ◥ 马瑞芳全家福(摄于1952年)
  《煎饼花》 马瑞芳 著 青岛出版社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师文静
  10月26日,著名学者、山东大学教授马瑞芳携新书《煎饼花》做客齐鲁大讲坛,与听众一起分享了一个书香家庭的百年悲欢离合。在马瑞芳的家族故事中,读者品出了书香人家的趣味日常,品出了几代人的人生智慧和情感选择,更品出了历史滚滚车轮中仁人志士的家园情、家国情。让我们跟随马教授笔下的重要人物——母亲王惠卿、父亲马楚珍、祖父马德甫的点滴故事,走进马家,感受马家三代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
>> 从千金小姐到勤劳持家,“娘”是伟大的母亲
  1928年,23岁的“王三小姐”出嫁了,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惊艳了青州东关卫街,“家具、被褥、日用品装了好几车,后边肩扛人抬,花花绿绿,挨挨挤挤,塞满街撑满巷……”嫁妆里有大漆描金拔步床、八仙桌、太师椅、绸缎皮袄、金边大座钟,还有留声机……
  《煎饼花》中,马瑞芳从母亲出嫁写起,母亲是整部书中最富生活气息、最风趣智慧又质朴正直的传神人物。
  马瑞芳形容母亲是被养在深闺中的“小娇娇”,娘家开着银号、皮货店和绸缎铺,上过私塾,爱读经典、听戏文,日常生活也由丫鬟和老妈子伺候,早晨起床香胰子洗脸,泡一壶毛尖或猴魁,捧一本《三国演义》,“读着流泪,替古人担忧”。
  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的嫁妆中当然有《唐诗三百首》《今古奇观》《红楼梦》《聊斋志异》等经典著作,这也就解释了《马瑞芳品读〈红楼梦〉》中开篇的那句有名的玩笑话:“易中天问过我,于丹是4岁开始读《论语》,你是几岁开始读《红楼梦》和《聊斋》的?我就给他开玩笑地回答,我是从娘肚子里就开始读《红楼梦》的。”
  母亲嫁入的是青州首屈一指的名医“马先生”家,但刚一入门就遇到了人生难题:“端茶扫地全不会”,还遭遇“煎饼风波”。扫地、摊煎饼全靠丫鬟当“替身”,母亲则整天歪在拔步床上喝茶、看小说,怡然自得。两位长嫂不平则鸣,马瑞芳的母亲被状告到公公那里,按照“一样不能少干”的马家规矩,母亲只得亲自上阵,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学习摊煎饼、干家务。
  学会了摊煎饼也悟出了人生大道理,马瑞芳这样描写母亲的心理活动:“不就是吃点苦流点汗,又不是挟泰山以超北海,我学着干!我以后真有闺女的话,不管是两个还是三个,一定叫她们好好上学、好好念书,不能像我,念几年私塾就半途而废,等着回家嫁人。说什么也不能再叫她们围着锅台转,不能仰人鼻息,不能再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
  在疾风骤雨、社会动荡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马瑞芳的父亲行医救人,母亲则哺育了七个儿女,并将男孩女孩都送入学堂,成为益都县(青州旧称)的“上学奇观”。
  七个孩子上学,日子过得太窘迫,有人劝“姑娘们都下学”,但马瑞芳的母亲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马瑞芳12岁时,母亲听说济南私立泺源中学招生,硬是将她送上火车,让她独自到济南求学。母亲说,林黛玉七岁离开她爹进京,你都十二岁了!饱读诗书的母亲也坚信《聊斋志异》中的一句话:“自在不成材,成材不自在。”
  慈爱、乐观、善良、勇敢之外,马瑞芳的母亲还很幽默。为此马瑞芳写过一篇《马老太语录》,写出母亲的趣味和睿智:一件事处处不得法,就是“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一个人说的事互不相干,就是“桑树上打一棍,柳树上去了皮”。母亲对《红楼梦》的一些见解和观点,也被马瑞芳用在了她的趣谈《红楼梦》文章中。
  在“读书不好比二流子还要丢人”的马家,马瑞芳的七个兄弟姐妹中六人毕业于山东大学,唯一一个不是山大毕业的妹妹,在哈工大毕业后在山大任教。兄妹分到全国各地工作,没有一个人留在母亲身边。“我娘培养这么多孩子,不是说长大了要挣钱孝敬她,一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到了母亲真正需要孩子时,孩子都回不来了。母亲让孩子天南海北为国家效力,直到去世那天还在等孩子归来。”马瑞芳说,母亲去世当日,大女儿在谈判桌上,三儿子在研究所升级的会上,三女儿在大学讲台上……
  这就是马瑞芳笔下茹苦劬劳、望子成才、无怨无悔、正直无私的母亲,读来令人心生敬意。
>> 刚柔并济的父亲,一心奉公受人尊敬
  马瑞芳的母亲与父亲的深厚情感,被她形容为“天作之合,恩爱伴侣”。马瑞芳父母的一生就像他们的婚书中所写的那样:“结为夫妻,相亲相爱,相濡以沫,敬老爱幼,永不分离。”
  马瑞芳说:“父亲的社会地位不断提高,家庭地位却每况愈下,凡事以我娘为中心。”子女开玩笑问父亲:“您是大名医,您说怕老婆有没有怕死的?”父亲则回复:“我是深敬你娘。”“深敬”这个词让马瑞芳特别感慨,她说夫妻或恋人间有至浓深情却不用“深爱”而用“深敬”,《红楼梦》里就有过。“父亲的脾气非常温和,像贾宝玉‘深敬’不让其立身扬名的林黛玉一样,父亲深敬着母亲。因为母亲洁身自爱,护持父亲一心奉公。”马家推崇的是“男女平等,女略高于男”,有一盘好吃的,都是父亲先端给母亲。
  父亲的品格和气度,在母亲嫁入马家时,就被马瑞芳写“活”了。母亲刚嫁到马家,丫鬟送来的早餐有牛口条、酱牛腱子、烧鸡、烧饼、蜜食、时鲜水果和加了蜂蜜的羊奶,父亲的早餐则是豆腐乳、煎饼和面疙瘩汤,但父亲对“满桌的关东美食看都不看一眼”。
  马瑞芳的母亲逐渐琢摸透了丈夫的做人准则:“守着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好吃好喝靠自家挣”。马瑞芳写道:“我爹从不豪言壮语,但用实际行动让我们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男子汉大丈夫,自食其力,不吃非劳动所得!用自己的勤劳智慧,叫爹娘、叫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马瑞芳的父亲马楚珍是青州名医,解放前无偿给穷苦百姓看病。在上世纪三十年代,马楚珍同情共产党,并支援地下党工作。他的同窗好友是“一门忠烈”抗日英雄、后任山东省文联主席兼党组书记等职的冯毅之。马瑞芳说,父亲的“洪盛昌”中医店铺的后院经常藏着“冯叔”和其他八路军,而父亲的书房就是青州地下党要员落脚的地方。
  马瑞芳在《煎饼花》中写道:1942年“我爹”看见街上日军贴的“冯毅之被活捉正法”的唬人告示,以为确有其事,“哭着回家,恰好我爷爷来看孙子,问清情况后,我爷爷同意我爹冒险去给冯毅之收尸:‘你只管去,你的妻室儿女,吾自抚之’。”在当时的险恶环境下,马瑞芳祖父、父亲的大义凛然令人敬佩。
  1946年,马楚珍脱产参加革命,成为干部队伍中的一员。马瑞芳说,父亲结交地方地下党领导,让马家成为特务的眼中钉、肉中刺,新中国成立初的1950年,特务曾密谋抓住“马胡子”全家,开刀问斩,幸被昌潍专署公安处破获。公安局同志担心特务残余势力作祟,提前把马瑞芳的父亲转移,又派大批警力保护马家。
  解放后,马楚珍任益都县土地改革委员会主席、益都县人民代表大会主席、山东省民族事务委员会副主任等职,1950年马楚珍曾在怀仁堂给毛主席敬茶,周恩来总理在一边赞道:“美髯公!”
  马楚珍工作期间为各种事务奋不顾身、四处奔忙,办织布厂率领少数民族发展经济;鼓励青年上学、参军、就业,改变回族群众落后的文化状况。去世后被无数人惦念、永记。马瑞芳书中提到一个细节:“有多少人在生病时,想起爹?说不清,有很多人家,尤其是回民区的人,保留着从前爹给他们开的药方,有病时拿出来用,好像那是万灵药方。”
>> 祖父傲骨向世的   知识分子情怀
  在马瑞芳的讲述以及新作《煎饼花》中,她对祖父马德甫用墨最多,对其感情也更为复杂,让祖父的形象愈加鲜活、感人。
  马瑞芳的祖父是一代名医,专治疑难病症。作为一家之长,他重男轻女、独断专行,所引发的家庭趣事儿成为书中鲜活的市井日常故事,但他教子有方、育人严谨、行医有准则,而关乎治病救人、家国大事,他又有妙手回春、傲骨向世之仙姿。
  1928年,马瑞芳的母亲刚结婚便得了肺痨,在那个年代连外国医生也不能治愈救人的情况下,马瑞芳祖父历时十个月、五十次号脉、三百服中药治好了她母亲的咯血肺痨。没有X光片,全凭诊脉确诊、开药,妙手回春。
  最让读者感叹的是马瑞芳祖父傲骨铮铮的品格,他行医“三治三不治”,市井穷人治、疑难杂症治、街坊治;高官不治、豪强不治、汉奸不治。祖父不给汉奸县长治病的故事,被马瑞芳写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情报股长挎着盒子枪来到马家老宅:“请老先生出诊,谢仪从优。”
  “吾老矣,步履维艰,不能成行。”我爷爷一口回绝,知道股长斗大字认不得两筐,所以故意转文言。
  “我们有暖轿迎接先生。”情报股长为完成上司的任务,不得不对医生笑脸相迎。
  “吾老矣,神昏眼花,难以处方。”我爷爷慢条斯理地说。
  “请老先生看后,说个成药吃。”情报股长无比有耐心。
  没想到,我爷爷不转文言了,大白话像钉子一样硬:“我不给汉奸看病!”
  情报股长悻悻而去,一家人惶惶不安。
  汉奸县长没敢当时报复,但情报股长记下了仇。1945年日本投降,日军沿胶济线向东败退,情报股长把一队日军派驻到马家。马瑞芳的祖父留给人间的最后墨迹是一首五言绝句:“未睹三皇世,却现五帝天。噫吁几千载,沧桑一变迁。”
  马瑞芳说,她祖父临终之际清楚而欣慰地知道八路军进城,不是换汤不换药的改朝换代,他们要建的是完全不同的社会,是光明的社会,是人民扬眉吐气的社会。通过写爷爷,马瑞芳“感受到回族知识分子在长夜难明时代的深沉苦闷和追求,感受到中华民族在鸡鸣不已的岁月中磐石般重荷和抗争。”
  在《煎饼花》的最后,马瑞芳写道:亲人一个一个渐行渐远,走进历史,走进永恒,而傲骨向世、飘然有仙姿的爷爷,聪敏异常、慈爱如春风拂面的老爹,白发萧萧、依闾望儿的老娘……留下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对长辈,对伴侣,对子女,对亲族,对民族,对国家,全心全意的爱,大爱无疆,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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