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我的诗

——读《斯通纳》与《奥古斯都》

齐鲁晚报     2019年11月09日

  这是斯通纳和屋大维的故事,两个相距2000年毫不相干的生命的故事。一个失败的人生,一个成功的人生。当我读过之后,却发现成功或者失败并不足以定义人生,他们都堪称伟大。屋大维在他生命的最后却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确实有神明,他们也无关紧要。”如果必须有一个神,“他的名字叫偶然,他的祭司是人,那祭司唯一的牺牲最终必定是自己。”他们的故事的名字就叫做《斯通纳》和《奥古斯都》。作者约翰·威廉斯(1922—1994),一生只写了四部小说:《惟有黑夜》(1948)、《屠夫十字镇》(1960)、《斯通纳》(1965)、《奥古斯都》(1973)。在几年前,我在济南与青岛之间往来的火车上读完了《屠夫十字镇》。后来,在接连读过《斯通纳》和《奥古斯都》后,隐隐发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的相似之处。正如有评论说:“如果说《斯通纳》是每一段人生的镜子,那么《奥古斯都》就是每一个灵魂的肖像。”
  17岁的时候,斯通纳在农活的重压下已经开始驼背。这是密苏里中部布恩维尔村一户孤单的人家,只有斯通纳一个孩子,全家被逃不掉的辛劳紧紧束缚在一块儿。
  17岁的时候,屋大维被他母亲的舅舅——伟大的恺撒大帝收为养子。

  19岁的时候,斯通纳前往密苏里大学就读。那年秋天,斯通纳去了哥伦比亚,到大学报到,注册成为农学院的一名新生。此前,他离家最远的地方也没有超出过布恩维尔十五英里。那是1910年,斯通纳在求学八个春秋后,正当第一次世界大战拼杀犹酣的时候,他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拿到母校的助教职位,此后就在这所大学教书,直到1956年死去。他的职称始终没有升到助理教授以上的级别。他在读大学时期的两个好友,大卫·马斯特斯和戈登·费奇参加了一战。大卫·马斯特斯战死在了法国的蒂耶里堡。戈登·费奇回到大学中,成为他的上司和他毕生的好友。
  19岁的时候,屋大维用私人财产自行组建军队,用它来使派系之争横行的共和国恢复了自由。他被选为罗马的执政官和重整国计的三人(屋大维、安东尼和雷必达)之一。此前一年,当他接到恺撒被刺身亡的消息时,他知道——或者说他后来知道,他的命运不外是改变世界,或者在危机四伏的政局中被杀死。在他漫长的生命的最后,当他回想这一切时,说道:“与其说是知识,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东西令我明白,如果一个人的命运是改变世界,他首先得改变自己。”这个男孩纤瘦的身影在空旷的操场上缓缓而行,方向不定,好像要找出一条路来。他隐忍地向谋杀者施援,与旧友为敌,和对手结盟。从他17岁开始,他的三个朋友,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和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就始终和他在一起。

  30岁的时候,斯通纳决定出版自己申请学位的论文。那年春天,在他无所适从的婚姻中,伊迪丝平静又几乎无动于衷地告诉斯通纳,她决定要个孩子。冷漠、喜怒无常和歇斯底里贯穿了伊迪丝的一生。他们的女儿格蕾丝出生后,斯通纳倾注了大量的精力照顾她。不备课或者批改作业、读论文的时候,他就从事研究和写作。除了伊迪丝不出现其中,他的生活差不多就是自己想要的样子。
  30岁的时候,屋大维击败了他最强大的敌人马克·安东尼。安东尼,恺撒大帝重臣、朋友、对手,罗马“后三雄”之一,此时,他与他的妻子——著名的“埃及艳后”克莉奥帕特拉女王在东方聚集了兵力,威胁着意大利的和平。屋大维再一次在战争中获胜,消灭了古埃及的托勒密王朝。安东尼自尽,克莉奥帕特拉女王自尽。屋大维处死了克莉奥帕特拉女王和恺撒大帝的私生子恺撒里昂。他只有17岁,谋臣对屋大维提到恺撒里昂的年少,屋大维则提醒他,他自己也曾经17岁,当时野心勃勃。屋大维同时处死了马克·安东尼之子安提卢斯,他也是17岁。
  36岁的时候,斯通纳的父母相继去世。斯通纳一个人站在十一月的寒风中,看着两座坟墓,一座朝它的承载物敞开着,另一座冒出一个土丘。他在这块小小的光秃秃、没有树木的土地上转过身,这块地像承载着其他许多东西一样,也承载着他的父亲母亲。他们将变成那片执拗的土地毫无章义的组成部分,而在很久以前,他们就把自己献给土地了。
  36岁的时候,屋大维获得尊号“奥古斯都”。奥古斯都凭借大胆的手腕夺取了政权,用极审慎的智慧统治着罗马。罗马给了他近乎绝对的权力。作为罗马帝国的奠基人、第一位皇帝,他成为历史上最伟大人物之一。他给罗马带来了长达两个世纪之久的太平盛世。

  43岁的时候,斯通纳懂得了别人——比他年轻的人——在他之前早就懂得的东西:你最初爱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最终爱的那个人,爱不是最终目标而是一个过程,借助这个过程,一个人想去了解另一个人。曾经旁听过他的课程的年轻助教凯瑟琳·德里斯科尔,教会了他如何去爱。人到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优美状态,亦非虚幻。
  43岁的时候,屋大维守在维吉尔的床边,这位伟大的诗人在弥留之际要他答应销毁他写罗马基业的伟大诗篇。这位伟大的皇帝征服了世界,他却被诗征服。“我的命运是改变世界。也许我应当说世界是我的诗,我承担任务将它的零件组合成一个整体,将这个集团归置于那个集团之下,用与其相称的各种美感将它装饰起来。但如果我塑造的是一首诗,那么它是一首很快会过时的诗。”“我当然错了,世界不是诗篇。时间会毁掉罗马。”

  斯通纳在51岁的时候失去了女儿——格蕾丝在混乱的私人生活中怀孕了,然后在她母亲的张罗下匆匆嫁给了爱德华·弗莱。弗莱在结婚两个月后应征入伍,牺牲。格蕾丝生下了孩子,在远离斯通纳的地方过着酗酒的生活。斯通纳在64岁即将退休的时候,查出了癌症。他躺在床上,时而清醒,时而迷乱,他冷静、理智地沉思自己这一辈子看上去似乎难以避免的失败。最后的时刻,他感觉已经从一次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过来,整个人焕然一新。他又感觉到手指内部的那股力量了,任由手指从凌乱的桌面上拉过一本书。这是他要找的自己的那本书,却看不见自己在上面写了什么。
  屋大维在61岁的时候失去了女儿,他将自己的独生女称作“我的小罗马”,现在他将一生挚爱的女儿永远地放逐出了罗马。他最后的生命时光漂流在意大利的海上。“现在我看出,我过去二十年的人生是枉费的。亚历山大就幸运在英年早逝,否则他会领悟到征服世界是一件渺小的事,统治世界更是不值一提。”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对妻子李维娅说:“我们不必原谅我们自己。”他说,“这是一场婚姻。它比大多数婚姻都好。”弥留之际,他突然叫道:“年轻人!年轻人会比他们领先!”他最后一次努力,希望用肘弯支撑起自己,他露出微笑,然后就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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