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龙的“货币战争”

齐鲁晚报     2019年12月28日

  一种已经使用70余年、在8个西非国家流通的货币即将改名,为法国总统马克龙主导的一次野心勃勃的货币革命开道:马克龙20日至22日访问尼日尔和科特迪瓦期间,高调宣布法国殖民时代的象征——西非法郎将成为历史名词,这种货币明年起将更名为“埃科”(Eco)。西非法郎是怎样形成的?历史使命为何终结?这场“更名秀”的背后,隐藏着马克龙和法国怎样的战略意图?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王昱

新改革:非洲点菜,法国买单
  西非法郎还有一个“兄弟”叫“中非法郎”,二者统称为“非洲法郎”,都诞生于1945年12月26日。当时,二战刚结束,法国人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殖民帝国时代行将结束,战后百废待兴的法国经济也无法像过去那般无限度地为非洲殖民地埋单,为殖民地另立货币成为当务之急。因此,法国设计了“非洲法郎”的概念。
  “非洲法郎”的法语缩写为“FCFA”,最初含义是“非洲法属殖民地法郎”。其中,西非八国(贝宁、布基纳法索、科特迪瓦、几内亚比绍、马里、尼日尔、塞内加尔和多哥)组成的西非经济货币联盟使用俗称“西非法郎”的“非洲金融共同体法郎”,中非六国[喀麦隆、中非、刚果(布)、加蓬、赤道几内亚和乍得]组成的中非经济货币共同体使用俗称“中非法郎”的“非洲金融合作法郎”。两种货币名义上分别由西非国家中央银行和中非国家中央银行发行,但这两个机构的行长无权调整货币币值,在决策程序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法国派驻这两个银行的代表。
  此外,“非洲法郎”还必须遵循法国制定的外汇集中使用原则,也就是说,“非洲法郎”50%的外汇储备自己说了不算,必须上缴法国国库统一调配。当然,货币流通国也不白给法国打工,作为回报,法国保证“非洲法郎”与法郎以及后来的欧元进行汇率挂钩,可与欧元无限制兑换。
  在过去70多年里,这种机制虽然被诟病是法国对前殖民地国家的“经济奴役”,但事实上也保证了这些国家的币值稳定。不过,2002年法国弃用法郎改用欧元以来,由于欧元汇率上扬,连带着“非洲法郎”的币值也出现上升,其流通国应对外部冲击时无法自行实现货币贬值,而是人为保持汇率高位,从而阻碍了工业化进程。
  “非洲法郎”机制开始不断遭受质疑,于是马克龙政府决定进行货币改革,除了将“西非法郎”这一带有殖民色彩的名称取消,改革中最引人注目的亮点在于法国将放松对西非八国的金融控制。“埃科”开始运转后,使用“西非法郎”的八国不必再将其外汇储备的50%存入法国央行法兰西银行,也不用再任用法国代表控制其货币管理机构。
  同时,法国承诺仍将维持欧元与“埃科”之间的固定汇率。法国财政部长勒梅尔表示,法国将继续为西非八国进行担保,西非国家中央银行一旦面临无法履行外汇承诺的困境,将可以从法国获得担保和支持。也就是说,法国放弃了管束的权力,却依然承担兜底的义务。从理论上说,如果西非国家中央银行在“埃科”发行后管理不善,甚至主动开动印钞机,印出大量“埃科”去兑换欧元,失去了强力制约手段的法国政府将不得不受连累。
  马克龙对西非八国这种“你点菜,我买单”的大方的确让人吃惊,似乎也很符合其上台后一直鼓吹的“法非新型关系”的原则。但问题是,这份大礼的背后,法国人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旧恩怨:不走寻常路的法式殖民
  追溯历史,法国与这些非洲国家之间留存着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在外界看来,法非之间曾留下殖民与被殖民的血海深仇,但事实远没有那么简单,法国人一直以自己与殖民地之间相对平等的“友好关系”为傲,并因此鄙视邻居英国。
  法国用心经营非洲殖民地是在19世纪以后。在那之前,法国曾与英国争夺过美洲和印度,但最终落败。吸取教训的法国人决定在非洲执行与英国截然不同的殖民政策。
  英国对殖民地大多采取“放任管理”,当地有较大的自主权,只要地方治安总体稳定,并承认英国为宗主国,英国一般不插手当地的司法、行政事务。而法国对殖民地的管理是一种直接统治的形式。在各殖民地,法国政府都会派遣一名总督,其权力非常大,各省或郡负责人受总督管辖,等级意味浓重。法属殖民地几乎没有自治管理的权力,大政方针均来自法国当局的指示。
  此外,法国还在非洲不遗余力地推行“法式同化”政策:在殖民地政府公职人员的任命上,尽其所能地任命法国人;在教育方面,建立一整套以法语为教学媒介的公立教育体系,选派优秀学生到法国学习;对一些为政府做出突出贡献或服兵役的人,授予他们法国公民权,并提供进入法国立法机关工作的选举机会。
  法国的殖民地虽然没有英国的广大,但因为这些政策而更为牢固。到20世纪初,法属非洲殖民地与法国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特殊关系,法属殖民地因而对法国政府非常忠诚,即使二战时法国战败投降,这些殖民地依然忠于法国维希政府和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大量来自法属非洲的士兵加入法国军队,在戴高乐指挥的40万“自由法国”军队中,有四分之三是来自非洲殖民地的士兵。
  这些渊源使得法国在二战后一直对维持在非洲的影响力怀有执念。1945年,法国政府组建了法兰西联邦,把海外省、海外领地、归并地、归并国全都纳入其中。但法兰西联邦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法国又把“法兰西联邦”改为“法兰西共同体”,不管独立的还是没有独立的前殖民地国家,统统拉入这一共同体,但这个组织最终还是在20世纪60年代解散。不甘心失败的法国政府又在戴高乐的提议下组建“法语国家首脑会议”,该组织的主要成员同样是前法属非洲殖民地各国。
大计划:在非洲移植“欧盟模式”
  马克龙主导的货币改革,正是法国重温其“非洲梦”的一环。《法非特殊关系的隐秘武器:非洲法郎的故事》一书作者、塞内加尔经济学者萨姆巴·希拉指出,新货币“埃科”模式与欧元有很多相似之处:“‘埃科’体系有点像《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建立的欧元区,西非八国直接照搬了这种安排,目的是让整个‘非洲法郎’区使用共同货币,推进经济一体化。按照设想,使用‘埃科’的国家必须满足一系列条件,例如赤字不能超过GDP的3%、通胀率在10%以下、负债率不超过GDP的70%等。”
  可以想见,如果“埃科”模式在西非获得成功,法国很可能将这一模式推销给中非六国,最后建立横跨中西非14国的庞大货币流通区,甚至以此为基础建立一个类似欧盟的区域机构,而在这片囊括前法属非洲殖民地的区域中,法国无疑是最具影响力的调停者,将获益巨大。
  然而,法国能否如愿仍是个问题。这已不是法国第一次提出西非货币合作计划了,2002年起,类似动议已先后4次在西非共同体被提出,但都无疾而终。究其原因,区域一体化货币需要经济强国从中作保,而贫困的西非缺乏像欧盟中的德法那样强大的内部经济引擎,最终不得不请出法国这个域外国为其承担“中保人”的责任,但以法国目前的经济状态,能接住这么大一个盘子吗?
  其实,即便是欧元,其成功也是诸多巧合促成的。1989年4月,时任欧洲委员会主席的法国人德洛尔提交关于建设欧洲经济货币联盟的报告,提出统一大市场需要统一货币论断,立刻遭到当时联邦德国的质疑。半年后,德国统一的窗口期打开。法国随即以同意支持德国统一为条件,迫使德国放弃本国货币马克,转而支持欧元计划。
  在欧元诞生后的20年里,虽然前期因欧洲经济上行维持了币值坚挺,但随着2008年金融危机和2009年欧债危机接踵而至,欧元也陷入了左支右绌的窘境。事实证明,统一货币政策却不统一财政政策,是欧元的致命伤,现在将这种模式移植到制度更不完善的非洲,其结果如何着实让人捏一把汗。
  不管怎么说,在此次改革中,马克龙已经替法国压上了赌注——法国的金融信誉及其在非洲残存的影响力。这场赌博究竟是在非洲复制一个法国主导的“非洲版欧盟”还是惹出新动荡,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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