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庄戏班和男旦老艺人

齐鲁晚报     2020年01月06日

  岁尾年头过春节,是中国老百姓最有兴致也最热闹的一段日子。民间娱乐的发祥地在乡村,这期间除了送灶、祭祖、探亲访友外,人们的大部分时间是变着花样儿玩。
  □郭瑞三
  
  岁尾年头过春节,是中国老百姓最有兴致也最热闹的一段日子。民间娱乐的发祥地在乡村,这期间除了送灶、祭祖、探亲访友外,人们的大部分时间是变着花样儿玩。上世纪50年代,我在农村老家过春节,印象最深的是听潘庄戏班的梆子戏,其中刘传泗老人(以下称刘老)扮演的“男旦”形象,至今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长清县(现为区)潘庄村的庄户剧团始建于1950年。该地前些年“反扫荡”时,一位河南籍的孟战士住过潘庄,打完仗就退役来这里落了户。他拉得一手好二胡,喜欢说书唱戏;刚翻身的农民心气高,村干部也想活跃一下农村文化生活,于是就叫孟先生负责组织个梆子戏班。潘庄有文艺细胞的年轻人不少,当地解放后,管区搞文艺汇演,各村送节目,潘庄演了一出小戏《喜事新办》,刘老扮演未过门的媳妇,曾得了个锦标奖,孟先生选学员时,便安排他在戏班子里学旦角;其他学员也都按自身条件分了行当。受老年京昆剧社的影响,潘庄戏班人员全用男性,均是本地人。
  上世纪50年代前期,农村土改后农民还是单干户,学员们学戏演戏全靠一副热心肠,没有任何报酬,即使是请来做戏班教习的李老先生也由学员家里轮流管饭。排练的场地借用好户家的闲置土房,农闲时全天学,农忙时只晚上学。刘老说:“当时戏班子很穷,出将入相戏服不够,孟先生就在长布褂上用彩笔画个“补子”和一片海水充当蟒袍。以后唱出名了,外村雇戏了,戏班的人也只是吃几顿饭,给点演出费都用在买行头道具上。”到了正式演出时,有的学员家劳力少农活忙,长辈不让参演,村干部就去做说服工作或派帮工替换。众人拾柴火焰高,不到两年,潘庄戏班生、旦、净、末、丑诸行齐备,加上乐队、监场、箱管等,人数达到三十多人,行头衣箱多至五六个,能登台演出《穆桂英征东》《秦英征西》《刘公案》《小姑贤》等40多出连本戏和折子戏。那时每年的春节、正月十六、二月二及本地的庙会、物资交流会都会看到他们的演出,有时还受上级指派参加一些庆典活动或应邀去外地演出。梆子戏剧情通俗,乡土气浓,唱腔激昂,很适合农村老百姓的欣赏趣味。我清楚地记得,每逢潘庄戏班搭台唱戏,当地的村民头两天就磨面买菜摊煎饼,邀周遭十里八乡的亲友来看戏,热闹得像过大年。
  艺诀说: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刘老学戏时,已满25岁,还不识字,学戏曲表演已属不宜,何况他又是男旦,要进入角色还需改变自己原来性别的发声、容颜、形体动作等,难度就更大。刚学《对松关》一戏时,李教习觉得刘老扮演机警豪侠、文唱武打戏份很重的将门之女红月娥让人不放心,另换个学员试试,也不满意,又转而教他。刘老出身寒门,从小能吃苦,父亲是老党员,全家都支持他进戏班,现在上戏的机会在眼前,他发誓绝不打退堂鼓。那时老师教戏主要是师徒面对面比划,口传心授,刘老全神贯注,生怕漏下一招一式,回家后还要挤时间“默演”几遍。他背戏文全凭听和问,记性特好,一出折子戏台词,一个晚上就能背会,同事说他“不识字比识字的学得还快”。旦角的指法、身段规矩多,要求高,他年龄大,骨架硬,练踢腿下腰、云手,耍“翎子”、学“枪花”,一串动作下来浑身都疼,可他从不哼一声。梆子戏旦角多唱小嗓,尾音还要翻得很高,要求圆润甜美,这对男旦演员来说是个不小的难题;他知难而进,坚决戒酒、戒烟、戒辣椒,连自己平时最喜欢的焦皮锅饼也不敢吃,生怕弄坏嗓子。早晨去村外西山上吊嗓子他也是第一个到,还故意迎着风喊,以求嗓音大、抗疲劳、传得远。由于苦练基本功,刘老亮相舞台后,唱、作、念、打舒展自如,把个旦角拿捏得惟妙惟肖。从此,李教习对他另眼相看,专门为他定剧目,“吃小灶”,不长时间刘老即成功塑造了穆桂英、樊梨花、薛金莲、黄赛花、陈妙善等一大批巾帼英雄和中国女性的美好形象。
  记得是1952年“二月二”广里店庙会演出,戏台搭在三官庙南的空旷地,当时该村没请到专业的剧团,只好叫潘庄戏班来顶替。大概认为这个戏班是草台班子吧,没名气,因此只把土台子平了平,四角立根木柱,顶上盖几张苇席就算戏台了。第一天唱《破洪州》,刘老演穆桂英,主要的戏都在他身上。行话说:“文听嗓子,武看膀子。”刘老这次登台文武兼工,把个穆桂英演得在家娴淑曼妙,在外英姿飒爽,尤其是唱到“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几句快板转散板时,行腔一会儿如珠落玉盘嘎嘣脆,一会儿高亢激越似裂锦,给观众的感觉,就像心里烧起一把火。武打时,穆桂英的青罗战袍满台飘舞,刀光闪闪,土台子上尘土飞扬,真似千军万马鏖战沙场。办庙会的村干部大喜过望,觉得对不起潘庄戏班,遂连夜改装戏台,土台子上铺棉毡,四角柱头装斗拱,顶棚搭成歇山式,完全是请大剧团演出的戏台样子。这次庙会连唱四天,一天三场,场场爆满,自此潘庄戏班出了名,刘老也声名远播。
  刘老很重艺德,尊重观众,从不摆架子。有一次是黄河西岸的乡镇雇戏,贴出戏报子第二天唱《羋建游宫》,这是刘老的拿手戏,那天观众来得特别多。没料到,刘老第一天唱灯戏着凉了,第二天头痛发烧,戏班想回戏改唱出别的,可刘老坚决不同意,说今天的观众是冲着我的戏来的,绝不能扫大家的兴,于是喝了碗姜汤就登台了。这场戏刘老唱得分外卖力,赢得观众阵阵叫好声。该村干部十分感动,又是给刘老送药又是宴请他,还订下来年的戏约,成了梨园一段佳话。
  1958年搞大跃进,“遍地插红旗”,以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为主的潘庄戏班逐渐淡出农村戏剧舞台。我以后也离开老家去外地求学,直到1970年,全国各地兴起学唱样板戏的热潮,听说潘庄戏班的老艺人又凑在一起,新收一个女旦角,在春节排演了《红灯记》《朝阳沟》两出戏;刘老此时已45岁,他不愿拂众人的心意,仍登台扮演了李奶奶和栓保娘。这是潘庄村的庄户剧团为弘扬我国优秀戏剧传统、丰富农村文化生活所作的最后一次奉献。2017年刘老谢世,享高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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