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日上午11时,停靠日本横滨港的“钻石公主”号邮轮结束了为期14天的新冠肺炎疫情隔离,船上检测结果呈阴性的乘客开始陆续下船,将回到各自的家中正常生活。截至21日,除了密切接触者,“钻石公主”号上的乘客疏散已基本结束。船上总计3700人中,感染者累计634人,是目前世界上仅次于中国的疫情暴发地。过去半个多月,船上乘客遭遇了什么?日本政府在这场防疫战中犯了哪些错误?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王昱

满载老人的“移动城市”
　　年逾古稀的英国人大卫·阿贝尔不会想到,干了一辈子婚礼策划的他会在退休后一跃成为英国乃至全球最受人瞩目的“直播网红”。2月16日,当他对着手机激烈地批判英国政府“抛弃本国公民时”,在线观看人数一度突破百万。按英国媒体的话说:“首相也不曾享有如此的关注度和号召力。”这一切,都源于他称之为“噩梦”的邮轮旅行。
　　1月20日,阿贝尔与2600余名乘客一起踏上当今世界最大邮轮之一的“钻石公主”号,这艘巨型豪华邮轮从日本横滨出发,经鹿儿岛、中国香港、越南岘港等地,最后返回日本,停靠冲绳岛之后,于2月4日回到横滨,历时15天16晚。直到2月1日邮轮停靠冲绳岛时,这趟旅程还堪称完美,不少游客在社交媒体上对邮轮的豪华和日本人做事的细致赞不绝口。
　　“钻石公主”号是第一艘以日本港口作为母港的国际豪华邮轮,日本政府一直积极配合其所属的美国公司“公主邮轮”,试图将其打造为日本“观光立国”的一艘旗舰。船上3700人中有一半是非日本籍人士,而且60岁以上老年人的占比超过80%。
　　这艘豪华邮轮上拥有赌场、舞厅、酒馆、游泳池等各种设施,但从一开始就没做好防疫准备,仅有一间拥有单独通风系统的医疗舱。对于一个满载老年人的“海上移动城市”来说,一旦暴发疫情,这点医疗救助能力显然是不够的。
　　敏锐的阿贝尔早在1月30日就察觉到船上气氛紧张。他注意到,船员们突然开始采取各种卫生措施,包括测体温、宣传餐前洗手,禁止使用公共厕所,要求乘客签署“戴口罩协议”等。
　　“我和妻子都有过在冲绳下船的念头,但放弃了。”阿贝尔后来对日媒表示。2月4日抵达横滨后,“钻石公主”号的靠岸申请被日本政府拒绝,船上所有人都被要求隔离14天。这一决定在船上被宣布时,阿贝尔打开手机录下了第一段直播,并在此后一直坚持不懈。透过他和船上乘客录下的大量视频,人们得以窥见这艘邮轮上的细节。
沉入绝望的深渊
　　从这些视频中,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恐慌和焦虑随着时间的延长和疫情在船上的扩散而一点点蔓延。为了打发时间,阿贝尔在社交媒体开起视频直播,每日实时更新4到5条。
　　在最初的直播里,阿贝尔情绪乐观,笑容灿烂,他记录日常体温,拍摄海上风光,讲述对新冠肺炎的看法,还鼓励大家不要害怕。直播下方的留言中,多是正能量评论,粉丝们为他加油打气。
　　但没过多久,船上开始出现物资紧缺。2月5日中午,阿贝尔更新了隔离18小时后吃到的第一餐,并称自己患有糖尿病,船上的食物并不充足,药物奇缺。当天早上,所有乘客都留在房间,由船员从底层往上逐一送餐,住在第9层的他基本没有选择。他向工作人员反映后得到了帮助,“他们给我带来4个面包卷和黄油”。
　　阿贝尔等人的直播在进入隔离期的中期后画风突变,他们开始抱怨船上管理不力和消息闭塞:“我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任何正在关注这件事的记者,请给乘客们带来些消息,我会非常非常地感谢。”
　　阿尔贝在直播中描述,曾有官员登船告知乘客要进行医疗检查,大家量了体温,被询问是否有咳嗽等症状,以及有没有服用任何退烧药。虽然明白这不是邮轮公司的错,但现在乘客都被要求待在房间里隔离。阿贝尔和妻子还算幸运,他们住在有阳台的房间,而那些住在内舱的乘客就惨了,每三天才能到甲板上活动90分钟,其余时间被关在狭小的房间中,形同坐牢。
　　此外,阿贝尔也提到,感染的可能性随时存在。他曾看到一名美国籍乘客将擤鼻涕的卫生纸丢在餐桌上,很担心送餐的服务员会碰到,增加病毒传播的几率,“我们不知道检疫什么时候结束,我原本是想在结婚50周年之际和妻子一起旅行,如今却成了船上的‘俘虏’,没人可以下船……很担心自己是否也会被传染。”
　　随着外界消息陆续传入,船上的人得知邮轮上的确诊人数一天天增多,直到17日确诊人数达到99人。恐慌情绪暴发了,各国乘客“各显神通”向自己国家的使领馆求助,有美国乘客甚至在社交媒体上直接喊话特朗普“救救我们!”,美国政府2月16日深夜安排大巴将一些被困的美国公民接送到东京羽田机场,统一在17日凌晨3时乘包机返乡。
　　此举引发其他国家乘客效仿。16日晚,阿贝尔打开手机,丢下一贯保持的良好修养,发了那条让他“一喷成名”的直播——怒斥英国政府:“我曾以身为英国人而自豪,但这次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国家会如此冷漠。”英国政府外交及联邦事务办公室一名发言人表示,已在积极与日本和英国相关机构接洽,“争分夺秒保障船上英国公民的基本权利。”
一塌糊涂的防疫管理
　　19日,一条视频刷爆日本社交媒体,视频是日本神户大学传染病学教授岩田健太郎在18日登上“钻石公主”号开展检疫工作并自我隔离后录制的。在视频中,岩田揭开了“钻石公主”号疫情扩散的另一面:船上的防疫管理堪称“悲惨”,没有一名负责专家,令他这样的专家都感到自身难保的恐怖。按照岩田的描述,相比隔离在船上的人,日本政府似乎更不愿意让防疫专家上船。
　　岩田花了几天时间与卫生部门的一名联络人联系,希望能够登船。他解释说,他想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来搞清楚为什么这么多人被感染。一位卫生官员17日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可以进入邮轮做疫情控制工作,但随后他遭到日本政府总务省的“其他权力”阻止他登船。
　　“我接到一个警官的电话,说有人不喜欢我,所以不能登船。他说不出是谁,也说不出为什么,但肯定是某种力量影响了他的决定。”岩田说。最后,双方商议的结果是,岩田可以作为日本灾难医疗响应小组的普通成员登船。
　　18日登船后,岩田发现船上的防疫工作处于“完全混乱”的状态:“人们穿着PPE(个人防护装备)到处走动,在同一个地方吃饭,甚至吃饭的时候还戴着防护手套。现场完全混乱,一些工作人员发烧了,他们去医疗中心时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医疗官员也没有保护自己,她说她已经确诊感染了,所以她完全放弃了保护。”岩田说,“钻石公主”号上连基本的感染和未感染者分区安置都没有做到。
　　总是提意见的岩田在18日下午被赶下船,岩田在视频中说,他待在与家人隔离的单独房间,预计将自我隔离两周。岩田呼吁国际社会向日本政府施压,改善“钻石公主”号糟糕的防疫措施。按照岩田的叙述,“钻石公主”号已成了一台“病毒制造机”。
　　不过,岩田的警告很可能为时已晚。日本政府19日宣布,检测结果为阴性的乘客将从当天开始分批下船,随后他们将回到各自家中“正常生活”。仅在19日,就有500余人从“钻石公主”号解除隔离。
日本政府“尽力了”?
　　针对岩田的“声讨”视频,日本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19日在记者会上做了回应。但他没有从专业方面评价,而是表示日本政府已“尽其所能”对“钻石公主”号的疫情扩散进行了遏制。
　　这话耐人寻味。日本媒体《日经新闻》早前撰文指出,日本政府对“钻石公主”号疫情的应对,受到国际法、日本国内法的双重束缚。
　　首先,日本现行防疫法规中,没有授权政府根据需要无限期隔离密切接触者的法条,自2月5日起隔离14天,已逼近相关法律授权日本政府的极限。而受法律限制,日本政府应对疫情的机制也是“响应式”而非“主动式”,即只有在发现疫情有严重化倾向时才能获得采取更严厉措施的授权,而不能“主动出击”。
　　此外,虽然以日本横滨作为母港,但“钻石公主”号是美国公司所有的英国籍邮轮,这就造成日本在插手该船管理时存在无法适用日本法律和行使行政管辖权的情况,导致应对更加复杂。由于新冠肺炎被认为是在航行期间扩散的,而对处在公海上的“钻石公主”号,在国际法上日本没有采取措施防止疫情扩大的权限和义务。相反,应承担义务的是船籍所属国英国,截至目前,英国并未授权日本政府采取隔离行动。严格说来,日本政府对船上人员的隔离存在违法风险。这就让日本政府在船上的一切管控疫情行动显得束手束脚,以致漏洞百出。
　　正是看到了上述问题,此前日本国内一直有“全员下船”隔离的提议。但面对3700人,日本目前没有任何一家大型酒店可同时容纳这么多人同时隔离,日本国内最大的酒店只能容纳1300名客人。
　　此外,一些评论指出,面对船上庞大的感染人数,日本政府也担心一旦“下船隔离”,日本将为新增感染人数“背锅”,一旦被世界卫生组织认定为疫情暴发地,很可能影响今年7月的东京奥运会,这是日本政府承受不起的。
　　随着检测呈阴性的乘客分批下船,“钻石公主”号事件暂告一个段落。但那位阿贝尔先生却没能回家。在18日的最后一次检测中,阿贝尔和妻子被告知已经被感染新冠肺炎,当天他们没有发布新视频,只是在社交媒体上写道:“看来我们将有一段宁静的时光,我们的检测呈阳性,就要去医院了。祝福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