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勇敢的人死于伤心》
云也退 著
九州出版社
□云也退
我有过一段着迷于连环画的时光,在书中,时不常会看到一些死亡的场面。《三国演义》的连环画,第一册里就有大将军何进被杀,人头从城上丢了下来。那时,我到一个好朋友家里,就趴在他家的地板上一起看书,我们都不知道东汉末年到底是个怎样的乱世背景,翻到这一页时,又觉得尴尬,他指了指画面,很不自然地说:“这个是……头。”这是中国的话本文学,来自口口相传的故事,所以,一个个在战场上被杀、被刺,在刑场被处死的人,基本上都是戏剧的高潮而已。我喜欢看两个武将对垒,来回打了几回合,一将斩杀另一将,比如说《定军山》这一本,黄忠刀劈夏侯渊,我是看了又看,夏侯渊头朝下,黄忠的刀口往他的脖子上抹了过去,一时间,胜利的和失败的,威武的和卑琐的,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尘埃落定的时分真让人神清气爽。
《水浒传》却有些不同,它是一部有浓烈的肉体气息的小说,脖子、胸膛和四肢总是占据了面对刀尖的位置,死亡除了拦脖子砍头颅,更充满了剖腹剜心之类展示性暴力。书中的死法比《三国演义》丰富得多,枭首的,碎剐的,缢毙的,炮轰的,石头砸死的,乱箭攒身的,还有被蛇咬了中毒身亡的,好汉们多有手刃仇敌或滥杀无辜的经验,连环画多渲染杀人前的准备动作,渲染刀口闪耀的仇恨与绝望。
只要我持定看戏的立场,它们便不过是一些身外之事,具有十分的强度而已。当我能读原著时,我还特地寻找这类血腥的、肉感的段落,去与人分享。我着迷于文字里的画面感,当宋江领命征方腊,好汉们在一种密集的节奏中死去了,而他们帅气的诨名——“摩云金翅”“云里金刚”“立地太岁”“插翅虎”“没羽箭”“一丈青”……则有如一个个灭绝的恐龙物种那样,听起来豪壮而悲凉。
吴用常常安慰宋江说“某某兄弟之死乃天数”,以免宋江联想太丰富,唯宋江对张顺感情太深,得知张顺的尸首被方腊的人挑起来示众,他放声恸哭,第二天就专门去遥祭了。可惜的是,作者没有在这里久留,祭奠仪式很快变成了一场诱敌行动,方腊的军队袭击宋江,又被事先埋伏的宋军包围,一场混战。战争的车轮,仅仅在风光旖旎的西湖边、在水涛轻拍的涌金门停顿了一下,就又启动,去碾压更多的生命了。
所谓“古典悲剧之美”,不知张顺死去的样子算不算其一种呢?多少颗头颅滚滚远去,那双大脚常驻在心,我的想象和感受,像血在池水中化开一般,从一具无生命的躯体漫入人活着的时候。他死在自己最熟悉的介质里,这永远冰冷、永远阴暗而无法捕捉的水,一个凭着超凡的水下技能,能久在其中的人,可曾有过片刻的时机,想到自己的彻底孤独和无所依靠。
要不是那幅画面,《水浒传》大概也无法点燃我对生命的悲剧感受。这书里杀人太多、太轻松了,有如走流程一样,会淹没一些真正悲剧性的抉择时刻,比如宋江杀妻。可是,那只猫在水里分解的样子,我是记住的,它等待着回响。当张顺来到涌金门下,作为事件的死,才开始升级为作为情境的死,让我经历了一个身体化的过程,我踩着连环画搭出的坡道迈向文学的门扉。我认识的“文学”,就是这么一样东西,能把人从电视机前拎到生与死的模拟体验舱里。
我最早接触过的外国小说,比如《少年维特的烦恼》,辛辛苦苦啃完后就嫌弃了。我嫌它们低效,长长的一个故事只弄死一个人。我还不明白那些作家的追求,在他们这里,像死亡这种严重的事情,是需要通过文字来转化为人生的高潮的;同《水浒传》手脚麻利地杀人相反,西方的作家乐于把生命看作一个长期的、与自身肉搏的过程,生命总是一边在凋零,一边苦苦地追寻完美。必须出自这样的过程,悲与喜,辛酸与快乐,才会成为掷地有声的东西。区区活下去并不是目的,作家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因而也不会仅仅为了取悦那些人而写作。
我注定了也不是一个为活着而活着的人,因此,我会耐心一些。在布宁的《米佳的爱》里,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里,康拉德的《诺斯托罗莫》里,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里,帕特里克·怀特的《探险家沃斯》里,格雷厄姆·格林的《问题的核心》里,我遇到那些常常看似意外的死亡,或者诸如走投无路、仰天长叹的时刻,就不会匆匆翻过。我在叙事为我准备的情境之中沉湎,我懂得,自己也被逐出了童年或是老家——像纳博科夫的圣彼得堡故居那样的失乐园,必须要迎接种种严峻的时刻了。中国的传统文学,像《水浒传》,总是以“天数”打发了生死悲欢,但是,个体并不需要对“天数”的认识,他需要内生于心的命运感。
当纳博科夫写下“所有人都不会死”时,他的笔尖灌注的都是这种命运感。他早就认清了命运的真相,他躲不掉也逃不脱,于是,他向个人的完美发起了远征。
我热爱文字和文学,这本书叙述了我在文学作家们的文字里幸存到今天的过程,他们主要是西方作家,因为对他们的文字和思想,我竟常常产生身体上的亲密感。在这个过程的初期,《父与子》和《骑鹅历险记》塑造了我对自己的认知:微小,但是渴望通过冒险而膨大起来;然后,我跟随《白鹿原》《我快乐的早晨》上了关于爱的启蒙课(学得不好,可以说,很差);再然后,工作将我推进成年人荒茫难耐的世界里,瑞典人、法国人、俄国人的诗歌冲了进来,还有安部公房、凯尔泰兹的小说,它们反复确证孤独、苦闷、愤怒是上好的精神资产,值得好好享用。
生命逐渐被交给动荡:出走又归来的火车,难以确定的住所,开始不够用的钱,但亲爱的卡佛告诉我不必急于与人交往,亲爱的毛姆教我用手机,做一个打死也不出世的世外高人;但是,在波拉尼奥们陈说自己的勇敢,纪德展示自己的骄傲,并且暗示说勇敢和骄傲将分别归于怎样的结局时,我才觉得,自己是在抓着一些真正牢固的东西前进了。加缪、奥威尔、斯坦贝克,他们送来了信任、恐惧、梦想,持续地补给我,而伊姆雷·凯尔泰兹用他的《惨败》,帕特里克·怀特用他杀死一个冒险家的冷酷,将我挽留在庆幸及热爱之中,也让我用满腔的热血,去为多艰的人生伤心。
他们穿透了我,构成了这本书的骨脉。我感谢他们,像水接纳鱼类一样,接纳了我到现在为止的人生经验。
(本文节选自《勇敢的人死于伤心》序言,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