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连伟
世界上自从有了人,也便有了路。我的老祖冯鹤峻来此安家落户于元末明初,历经百年的时间,当我小时候走在这条通村的土路上,依然是一条窄窄的、晴天尘土飞扬、雨后泥泞不堪、两侧与农田紧紧相连的地地道道的田间小道。
百年的时间呦,我的先人们走出这条土路走到村外的世界,为家中的儿女们寻找一条条生存之路。
一百年前,我的老奶奶就是带着她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妇踏着这条土路开启了他们一家五口的闯关东之程。通村的土路是窄的是不平的,但闯关东的路却更为艰难,当他们最终在大连的普兰店落户时,已经有一个儿子的命扔在了闯关东的路上。当我的老奶奶年过百岁将要咽气的时候,还对她的儿孙一遍遍地念叨:“我们老家有三间草屋,院子里有一棵一人搂不过来的大槐树,出村的那条小路通着一条大路……”
七十多年前,1946年的腊月二十七的早上,我娘没有坐轿,而是被一辆独轮车从这条土路上推到了父亲的一间半草屋里,从那一天起,我娘在这条土路上走了数不清的来回。我记事的时候,经常听娘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是:“我是从钢眼里拔出来的。”对娘这句话反复领会,用娘感叹的另一句话来补充或释义:“我16岁来到这门里,拉扯了这一大家子,受尽了人间的苦和累,吃尽了世间的眼量(凉)流干了泪。”娘说这话是发自肺腑的,操持一家人吃穿的都是娘。通村的小土路上,春天家里连地瓜干、煎饼都吃不上的时候,夏天烈日当头的时候,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都有娘走在这条土路上的身影。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随着农村承包责任制的实施,曾在生产队里干“牛倌”的父亲推起了小推车,到通村的路与岚兖公路相连的洪瑞车站摆起了水果摊。从此,这条通村的土路上每天的清晨和每天的傍晚,无论是天干地晴的日子还是狂风大作的时光,无论是阳光和煦的春天还是北风劲吹的寒冬,都有一个老人行走在这条土路上,他的小推车上的4到6个果筐里早上是满满的晚上是空空的,早上是带着满心的希望推着沉重的独轮车一步步前行,晚上往回返的时候是带着收获满满的喜悦轻快的归程。
我和这条通村的路更是有着割不断的情怀。小的时候,家里经济条件差,最有可能改善生活解解馋的就是到集市上。通村的路走出去二里路,就是后洪瑞村,这个村当时是洪瑞公社所在地,逢三八为集市,有供销社,有饭店。平时如果逢集的日子,娘能够牵着我的手一起去赶洪瑞集,就有希望到洪瑞饭店吃一碗带着五花肉的粉条熬的菜,吃一块热锅饼,那一天走在土路上脚步特别轻快,心里特别开心。
我13岁进城赶考(考城里的重点高中)的那天早晨,娘给我煮了10个鸡蛋放在布包里,我临出门的时候,娘又给了我5元钱作为我3天的生活费。那是我第一次进城,进城的路是从通村的路开始的。时逢麦收时节,爹娘和哥姐都忙着参加生产队的麦收,我背着书包独自走在去洪瑞车站的小路上,心情非常激动。我心里很清楚,从这天开始,我如同当年我的老奶奶带着她的儿子闯关东一样,去村外的世界闯一闯,一旦赶考成功,我就实现了进城的第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要对得起先人们一脚脚踩踏出的这条出村的路啊。
与我最初进城赶考的日子时隔三年,我在娘和哥姐的前呼后拥下,又踏着出村的路去洪瑞车站坐车进城,而临沂城是我那次行程的中转站,我在临沂城住了一晚,第二天向离家更远的省城奔去,那里是我那次行程的终点。那一次远行,通村的路送我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也为我日后可以常年走在城市十里春风的大街上奠定了基础。
穿越百年时光,当年闯关东的老奶奶终老在了东北大地上,她只能临终前嘱托她的孙子圆了她的愿望,再踏着她当年出村的路回到故乡,寻找她当年三间草屋和那棵大槐树的踪迹。
我是幸运的。大学毕业以后我又回到了家乡的县城工作,每周我都要回老家看望父母。如今爹娘都离开了这个世界,家里的老宅还在,我和媳妇每到周末还要踏着通村的路回到老宅,变化了的是当年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是当年光着脚丫行走在土路上的男孩如今亦是年过半百的老人。
通村的路无论是怎样的变宽变直变平,由土路变成砂石路变成柏油路水泥路,不变的是载着我童年时光家乡情怀时时在眼前浮现的乡间小路。